后颈处的酥麻感慢慢消褪,花田莉逐渐恢复意识,半梦半醒之间,她看到自己眼前站着一个熟悉的人影,就像自己刚刚在梦中,深深呼唤的那个人。
美月姐姐……
你终于肯回来见我了……
这么多年来,我真的好想你,好想你……
你一直不来找我,是不是你不喜欢莉莉了……
是不是莉莉做错了什么,惹你生气了……
求求你不要走,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花田莉一直都没有醒过来,宣凝实在是等得无聊,靠着椅背昏昏欲睡。突然一个重心不稳,整个上半身都在往旁边倒去,人体的失重感,瞬间就成功把人给吓醒了。
宣凝赶紧稳住身子,拍了拍胸口,不经意间抬起头,就看到花田莉的眼睛,已经半睁开了两道迷迷糊糊的小缝。
“莉莉,你终于醒了!”
惊呼声落在耳畔,花田莉的心迅速抖了两抖,便再次失落地沉了下去。
这个声音,不是她。
对啊,她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花田莉刚刚清醒过来,感觉到胳膊有些酸痛,正想要扭动调整姿势,却意外地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动不了了。
什么情况?
自己被绑住了?
她想要开口说话,但感觉嘴巴里面被迫塞着一团什么东西,拿舌头顶都顶不出来,总有千言万语也只能堵在嗓子眼里,像是上下班高峰期的市中心马路,进又进不了,退又退不出。
看着对方一脸惊慌地奋力挣扎着,宣凝赶紧开口安慰道:“别害怕别害怕,我们绑着你,只是担心你不小心伤害到自己。”
毕竟你之前的样子,的确是过于吓人了。
花田莉很快就意识到了蛮力挣扎不可取,情绪一点点变得平缓下来,也不乱动了,水汪汪的大眼睛全神贯注地盯着宣凝,里头盛满了哀怨与祈求。
任谁看到这一幕,都会忍不住心头一软的。
“如果你现在想要说话,就眨两下眼睛。”
花田莉闻言,飞快地眨了两下眼睛,眼眶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了。
看来她现在应该是正常的,至少可以听懂人的话,并做出相对应的正确反应。宣凝半点不敢耽误,果断伸手帮她将嘴里塞的布团子取下来。
“咳!咳!咳!”花田莉刚一被取下布团,就因为喉咙的干涩嘶哑,猛烈地咳嗽了几下,咳得身下的椅子都在摇摇晃晃,几近散架。
宣凝只好拿出自己的保温杯,将杯口凑近对方的嘴唇,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给花田莉喂下去,生怕她不小心呛到。
一连喝了好几口热茶,花田莉才感觉到喉咙深处传出来一股暖意,嗓子不干不痒了,气息也渐渐平复了下来。
宣凝将水杯拿开,关切询问道:“怎么样,有没有其他地方不舒服?”
花田莉满眼通红,泪水滴溜溜地在眼眶里打着转,不知道是想起了什么悲伤的往事,还是被刚刚的咳嗽引发出来的生理性泪水。
宣凝甚至都开始怀疑,是不是绳子绑得太紧了,磨得花田莉皮肤痛?
唉,那两个人还真是没轻没重的,等下出去肯定要好好说教一番!
“刚才我在梦里,见到美月了。”花田莉双眼直视前方,眼中早就已经没了聚焦,任凭汹涌的泪水模糊了视线,顺着脸颊默不作声地滑到下巴。
宣凝知道美月是谁,在刚才花田莉昏迷的时间里,宫奈葵已经将大致情况都给她讲清楚了,包括花田莉沉重的过去。
“自从公司找医生治好了我的病之后,美月姐姐就再也没有出现过,甚至就连我的梦里,都找不到关于她的半点踪迹。”
因为精神分裂症痊愈了,幻觉也就没有了。
这明明是她自己的选择,可多少次午夜梦醒时,故人容颜不见,冰冷的泪水湿透了枕头和被角,空荡的内心深处,传来一股隐隐约约的后悔。
成为正常人的代价,就是跟自己最爱的人永远分开吗?
既然如此的话,还不如任由我在罪恶的幻境中,继续沉沦……
花田莉用力甩了甩脑袋,冷不防抛出一句:“宣凝姐姐,我是不是又生病了?”
不然为什么能够见到那消失已久的故人?
宣凝平静地坐在她面前,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抛出来了一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你还记得自己在昏迷之前,都干了些什么吗?”
“我记得,我把肖泯雪弄伤了。”
“如果肖泯雪现在站在你面前,你还想要伤害他吗?”
“我……我……我不知道……”花田莉眉头紧锁,感觉脑子里面有两个倔强的小人在打架,“我明明不想的……可我根本没办法控制自己的行为……”
花田莉感觉,自己的病就像是把身体献祭给了一个凶残的恶魔。之前她是心甘情愿的,所以会感到乐在其中;可现在,那部分属于人类的灵魂突然生出了想要反抗的自我意识,试图夺回身体的主动权。
两个不同的灵魂在身体里面纠缠不下,她难受得很。
“如果我病了,是不是就要和你们分开,像当初的尹柏娜一样?”
花田莉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问出来这句话,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冒出来一个如此幼稚的想法。
奇怪,当初连死刑都不怕的她,为什么会害怕离开训练营,为什么会不舍得和这群女孩分开呢?
宣凝无奈一笑,伸出双臂将她揽入怀中,附在耳边轻语:“不要多想了,你一定会好好的!”
“你会不会觉得我很恶心?”无力的声线在微微颤抖着,仿佛一株在狂风暴雨中飘摇不定的野草。
“当然不会。”宣凝温柔抬手,轻轻抚了抚她的长发,“你只是希望可以保护自己和自己身边的人,怎么会有错?”
“可我的双手,早就已经沾满了鲜血……”
“当一个社会,没办法归还无辜受害者公道时,总该要有些人披荆斩棘,挺身而出。”
宣凝将人松开,直视着对方略显迷茫的双眸,一字一顿。“你不是恶魔,而是英雄。”
花田莉呆滞的表情总算是出现了一丝波动,长睫轻颤,几乎是急不可耐地追问道:“你当真是这么认为的?”
“不仅仅是我,其他人也只会是这样的想法。所有人都不会怪你的,包括美月。”宣凝语气肯定,不容置喙。
“美月……美月……”
宣凝的话,感觉像是不小心踩中了什么违禁词,惹得花田莉在顷刻之间,嘴唇泛白,两眼通红,整个人都哆嗦了起来,紧锁着的眉头,仿佛是在与什么东西作斗争。
“不!你骗我!”花田莉尖声怒吼,急躁不安,猩红的眼睛死死瞪着宣凝,如果不是被绑在椅子上,她看起来都可以将其拆骨入腹,“美月她死了!她再也不会回来了,再也不会说话了!!!”
房间里面的动静太大,连在门外等候的宫奈葵都忍不住跑过来,扒拉着虚掩的门缝就要直接闯入。
幸亏宣凝赶紧冲她摇了摇头,让她先不要进来,免得引发花田莉更加激烈的情绪波动。
现在这个情况,我还能稳得住。
宣凝本来就是故意提起长崎美月的名字,因为她知道美月是花田莉的心结,是花田莉的最大病症所在,只要她一天没办法坦然接受长崎美月离世的真相,她就一天无法真正恢复正常。
加油,宣凝,你可以的!
之前方无瑕留下来的一堆心理学书籍,她也刚好闲来无事地看完了一大半,四舍五入一下……姑且算是半个心理医生吧?
自己绝对可以引导花田莉解开心结的!
宣凝深吸一口气,虽然现在的花田莉看起来很可怕,但她还是选择鼓起勇气,果断上手拿捏着了对方的双肩,“莉莉,莉莉……你先别激动,你看着我!”
“只要还有一个人还得美月,她就不会死!”
“你还记得她,你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她,她一直都活在你的心里啊,不是吗?”
她这一通话显然起了效果,至少花田莉听进去了,不再挣扎得这么凶,脸上的怒火消下去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难以置信的茫然。
“美月还活着……可我为什么一直都找不到她……”
宣凝眼珠子一转,几乎脱口而出道:“因为她就是天上的月亮啊,不小心溜到人间来玩的。现在她回去了,像之前一样高高地悬在夜空中,你只要在天气晴好的晚上一抬头,就能寻到她。”
“月亮的光华普照大地,她平等地爱着每一个人,而任何人,都没有办法将月亮占为己有。”
“是啊……”花田莉如同瞬间被卸了全身的力气,低着脑袋,喃喃自语,“她那么干净,那么美好,就该是高高悬挂在天上的月亮……”
人类不可能独占月亮,就如同自己终究没办法拥有美月。
她没有死,因为她活在了自己心里;她也并没有离开,因为她只是回到了她本该去的地方而已,明月高悬,静影沉璧。
花田莉情不自禁地扭头往窗外望去,却见外面一片晴空正好,万里无云,心里不由得倍感失望,像是小孩子拿着钱跑到了玩具店门口,却发现玩具店已经关门了。
“现在是白天,我看不到她……”
宣凝轻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尖,让对方的注意力转移到自己这边,“先闭上眼睛,我给你一个小礼物。”
只见宣凝嘴角似笑非笑,眼珠子滴溜溜地直转悠,俨然是饱含深意。花田莉虽然有些不解,但还是乖乖巧巧地闭上了双眼。
她莫名地信任宣凝,几乎笃定对方是绝对不会伤害自己的,
周围传来一阵窸窸窣窣声,似乎是在摆弄着什么东西,十几秒钟的时间转瞬即逝,很快就听见了宣凝那带着宠溺笑意的声音:
“现在可以睁开啦!”
花田莉重新睁开眼睛,首先看到的,就是一只纤细圆润的银手镯,正垫着一张米白色丝帕,被宣凝珍爱地托在手心里头。
手镯整体是非常简约的素圈款式,光泽温润透亮,毫无杂质,仅有的装饰,就是正中间的那颗月牙形状吊坠,还有一颗用于陪衬的小珍珠,正正好缀在月牙旁边。
月牙吊坠是贝壳材质的,优雅的乳白色中透着几分炫彩荧光,独特却又不张扬,小珍珠是很浅很浅的粉红色,恰到好处的点缀作用,不至于喧宾夺主。
非常漂亮精致的礼物,花田莉都不自觉地看愣了神。
“我听小葵说,你的生日是11月21号,天蝎座。”宣凝的语气中还带着几分遗憾,“可惜,我当初偏就晚了那么几天认识你,刚刚好错过了你的十六岁生日。”
“月亮代表着美月,而粉红色是你的应援色,代表着你。这只手镯,就当是我补给你的生日礼物了,希望不会太晚。”
“同时,也是庆祝你获得新生。”
说来也巧,这只手镯是她半年前买的,因为款式没有那么独特,家里拥有的类似品太多了,所以一直都没有拿出来戴过,就算是和她一起到了海涟岛,也依旧逃不开吃灰的命运。
可却阴差阳错的,像极了为花田莉量身定制的礼物。
“新生?”花田莉重复着这两个字,始终不解其意。
宣凝冲她嫣然一笑,没再多说什么,而是直接抄起旁边的剪刀,转身绕到她椅子后面,开始哼哧哼哧费力地绞着绳子。
花田莉更是疑惑,“你就这么放了我,不怕我再次失控吗?”
其实,她此刻能问出这番话来,也就侧面印证了她的状态,正常得不能再正常。
宣凝自然也是百分之一百的笃定,因为花田莉的眼睛在看到手镯的一瞬间,就已经彻彻底底恢复了清明,如同上好的琉璃珠经历过天泉水的滋养,越发神采奕奕。
当年,花田莉虽然是用药物治疗和仪器辅助的手段,让病情得到了很好的控制,但却并没有真正放下那些不愉快的过去,也并不能坦然面对长崎美月的离开,归根结底,只不过是治标不治本。
所以花田莉才会经常感到精神异常,情绪失控,不可以受到太大刺激,同时也在发现了宣凝和长崎美月的一些相似点之后,就直接把她当做了故人的替身。
可宣凝只是宣凝,长崎美月也只是长崎美月。
一个是留在身边光芒璀璨的星,一个是挂在天际可望而不可即的月。
花田莉并没有生病,只不过是一时迷糊而已,不小心将星星和月亮混作一谈。现在的她既然已经想清楚了,当然就应该还她自由。
束缚的绳索被完全解开,花田莉一边揉着红肿酸痛的手腕,一边怔怔地看着宣凝,“所以说,我还是可以继续留在训练营,和你们……待在一起?”
在此之前,花田莉从来都没有想到,自己居然会这么执着于能不能留下来的问题。
来中国的这短短几个月里,她突然感觉自己的心态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好像孤独少了,牵挂多了,原本空落落的灵魂被一点一点慢慢补全,曾经以为是一生的坚持,现在也可以轻轻放手,任她高悬九天。
小时候的花田莉以为,自己再也得不到除美月姐姐外其他任何人的善意。自己就像是汪洋大海中的一叶孤舟,注定寂寥一生。
可长大后的花田莉脑海里,却在不知不觉中塞满了各种各样的人。
她们是并肩同行的队友,也是相互信赖的伙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