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他弄干净。”
“晚上。”
“该干活了。”
老张的声音平平板板,像淬了冰的铁块砸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和一种令人骨髓发寒的预兆。说完,他甚至没有再看一眼地上如同破布口袋般无声无息的阿娣,也没有看墙角吓得魂飞魄散、如同被冻僵的林秀。他就像处理完一件无关紧要的杂务,径直转过身。
沉重的劳保鞋踩过地上那滩混合着暗红、黑褐和淡黄脓液的粘稠污秽,发出轻微而粘滞的“啪叽”声。高大、如同移动铁塔般的背影,带着碾碎一切的冰冷秩序,消失在宿舍门外昏暗的走廊里。沉重的脚步声“咚…咚…”远去,很快被远处打包车间那永不疲倦的“咯吱…咯吱…”声彻底吞没。
门,被带上了。没有关严,留下一条狭窄的缝隙,透进外面走廊惨白的光,像一道冰冷的伤口,切割着宿舍内浓稠的黑暗和死寂。
那股恶臭异常浓烈,仿佛是从地狱深渊中散发出来的一般,令人窒息。它是由甜腥的铁锈味、腐败的血腥味以及浓烈的脓腥气混合而成,犹如一种无形的粘稠胶质,紧紧地糊住了林秀的口鼻,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这股恶臭引发了林秀胃里的强烈反应,她感到一阵翻江倒海,仿佛整个胃部都要被颠倒过来。强烈的呕吐感涌上心头,她蜷缩在墙角,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剧烈地干呕起来。然而,尽管她的喉咙不断收缩,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酸水和胆汁在灼烧着她的喉咙,带来一阵阵刺痛。
与此同时,后脑勺撞击地面的钝痛也愈发明显,每一次撞击都让她的头痛欲裂。而锁骨上被指甲划开的伤口更是火辣辣的,仿佛被火烤过一样,疼痛难忍。这些身体上的痛楚此刻都清晰地传递到她的神经末梢,让她痛苦不堪。
然而,与身体上的痛苦相比,心底那灭顶的、被巨大恐惧冻结的冰冷才是最可怕的。这种恐惧如同一股无形的力量,将她紧紧地包裹起来,让她无法挣脱。她的心跳急速加快,仿佛要跳出嗓子眼儿一般,而她的呼吸也变得急促而困难,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正扼住她的喉咙。
她瘫在那里,背靠着冰冷粗糙的墙壁,身体筛糠般抖着,牙齿不受控制地磕碰,发出细微却清晰的“咯咯”声。眼睛死死地盯着门口那条惨白的光缝,仿佛老张随时会从那道缝隙里再次挤进来。
过了许久,久到那“咯吱…咯吱…”的机器轰鸣似乎都成了永恒的背景音,林秀才感觉被冻僵的四肢恢复了一丝微弱的知觉。巨大的恐惧依旧攥紧心脏,但另一种更尖锐的、如同针扎般的担忧刺穿了麻木——阿娣哥!
她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转动僵硬的脖颈,布满惊恐血丝的眼睛,颤抖着投向宿舍中央那片更深的黑暗。
阿娣无声无息地躺在冰冷的地上,身下是一大片暗红、黑褐混杂的、粘稠发亮的污迹。老张随手扔下的那块沾满污血的破布,像一块肮脏的裹尸布,搭在他蜷缩的身体旁边。
他盖着的薄被早已被掀飞,露出那具残破不堪的身体。左肩上,那被老张五指生生刺穿的伤口,此刻被一层暗红粘液混合着污血强行糊住,像一块丑陋的、散发着恶臭的膏药,死死贴在翻卷的死灰色皮肉上。绷带被撕裂、污秽不堪,散乱地搭在伤口周围。
阿娣的脸侧贴着冰冷肮脏的水泥地,沾满了灰尘和干涸的血痂。嘴唇灰白干裂,眼睛紧闭,长长的睫毛在毫无血色的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胸膛的起伏微弱得几乎看不见,只有极其缓慢、极其艰难的翕动。他的呼吸声…消失了?不,仔细听,只有极其微弱、如同游丝般的气流,断断续续地从他干裂的唇缝里漏出,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痰音。
死寂。
一种比痛苦哀嚎更令人绝望的死寂。
“阿…阿娣哥…” 林秀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浓重的哭腔和恐惧,细若蚊蚋。她不敢大声,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地上的人毫无反应。
巨大的悲伤和冰冷的恐惧撕扯着她。她想起了老张冰冷笃定的“死不了”,想起了他那只如同鬼爪般刺入阿娣哥伤口的手,想起了那滴精准滴落的、散发着地狱气息的暗红粘液…还有那句如同诅咒般的命令——“把他弄干净…晚上…该干活了…”
干活?
阿娣哥这样…还能干活?
去哪里干活?干什么活?!
无数冰冷的疑问和恐怖的猜想在林秀混乱的脑子里疯狂冲撞!巨大的未知如同更深的黑暗,瞬间吞噬了她。
但她不能等!阿娣哥身下的污秽在蔓延,那浓烈的恶臭几乎让人无法呼吸。老张的命令像冰冷的鞭子抽在她背上。
弄干净…
林秀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手脚并用地从冰冷的地上爬起来。膝盖因为之前的撞击和跪地而钻心地疼。她踉跄着走到墙角那个小小的水龙头下,拧开。
“哗啦啦…”
冰冷刺骨的自来水冲了下来。林秀发疯般搓洗着双手,用力揉搓着,仿佛要将刚才目睹的一切恐怖、沾染的恐惧和那股浓烈的恶臭都洗去。水流冲在皮肤上,带来针扎般的刺痛,却让她混沌的脑子有了一丝冰冷的清醒。
她找到阿娣那个破旧的包袱,从里面翻出几件同样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旧衣服。又找到一块相对干净、但边缘磨损的旧毛巾。她端着从水龙头下接来的半盆冷水,水冰凉刺骨。
她回到阿娣身边,跪在冰冷污秽的地上。巨大的恐惧让她伸出的手剧烈颤抖。她不敢碰阿娣哥左肩上那块恐怖的“膏药”,只能用浸了冷水的旧毛巾,极其小心、极其轻柔地擦拭阿娣脸上、脖颈上、手臂上的灰尘、汗渍和干涸的血污。
毛巾触碰到阿娣滚烫的皮肤时,林秀的心猛地一缩。那惊人的高热透过湿冷的毛巾传来。阿娣依旧毫无知觉,只有极其微弱的呼吸证明他还活着。
擦拭的过程缓慢而艰难。每一次微小的触碰,都让林秀心惊胆战,生怕再次激起阿娣哥体内那非人的狂暴。好在,阿娣如同沉入了最深沉的昏迷,毫无反应。
擦完上身,林秀看着阿娣身下那片刺目的污秽和粘稠液体,巨大的恶心感让她再次干呕起来。她咬着牙,用那几件破旧衣服垫在阿娣身体相对干净的地方,然后极其费力地、一点一点地将他沉重的身体拖离那片污秽的中心。每拖动一寸,都耗尽她残存的力气。
做完这一切,林秀感觉自己快要虚脱了。汗水浸透了她的后背,冰冷粘腻。她看着地上被擦拭过、换了垫布、却依旧死寂昏迷的阿娣,看着他左肩上那块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暗红“膏药”,巨大的无助和冰冷的绝望再次将她淹没。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下午的。如同行尸走肉般回到车间,忍受着赵大壮变本加厉的呵斥和王红霞更加厌恶的白眼,在震耳欲聋的“咯吱”声中麻木地重复着勒紧打包带的动作。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盘旋:晚上…干活…
天色,在打包机永不停歇的轰鸣中,一点点暗沉下来。惨白的灯光取代了天光,将巨大的车间照得如同冰冷的钢铁坟场。
“嘟——!嘟——!嘟——!”
刺耳的、如同金属摩擦般的下班铃声终于撕裂了噪音。
工友们如同退潮般涌向出口,带着麻木的解脱。没有人注意到角落里的林秀。她拖着灌了铅般的双腿,最后一个离开车间。
她没有去拥挤嘈杂的食堂。胃里像塞满了冰冷的石头,没有丝毫食欲。她低着头,穿过昏暗的走廊,每一步都沉重得像是走向刑场。
推开宿舍虚掩的门,那股混合着血腥、脓腥和甜腥铁锈的恶臭依旧浓烈,但似乎…被什么东西强行压制住了一丝?林秀的心猛地一沉!
阿娣依旧躺在她离开时的位置,盖着那床相对干净的薄被(她把自己的被子也给他盖上了)。但他的姿势…似乎有了极其细微的变化?不再是完全的蜷缩,而是稍稍舒展了一些?脸上擦拭过的皮肤在昏暗中依旧灰败,但嘴唇的干裂似乎…缓解了一点点?
最让林秀头皮发麻的是阿娣的呼吸!
不再是之前那断断续续、如同游丝般的气流,而是变得…绵长、均匀、甚至…带着一种诡异的平稳!胸膛的起伏虽然依旧微弱,但节奏稳定得可怕!像一台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冰冷而规律地运行着!
这绝不是好转!这比痛苦挣扎更令人毛骨悚然!这像是…像是被那滴暗红粘液强行拖入了某种非人的、冰冷的休眠!
林秀僵在门口,巨大的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她不敢靠近,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就在这时——
“咚…咚…咚…”
沉重、缓慢、带着某种不祥韵律的脚步声,如同冰冷的鼓点,猝然在死寂的走廊里响起!由远及近,精准地朝着这间宿舍而来!
是监工老张!
林秀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巨大的恐惧让她浑身冰凉!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门框上!
脚步声停在门外!
门,被一只骨节粗大、布满老茧的手,无声地推开了。
老张那高大、如同移动铁塔般的身影,堵在门口。惨白的走廊灯光从他身后漫入,将他整个人笼罩在冰冷的阴影里。帽檐压得很低,阴影吞噬了上半张脸,只有下半张刻板紧绷的嘴角暴露在昏暗的光线下。
他没有看墙角惊恐万状的林秀。他那双隐藏在阴影下的眼睛,如同精准的探照灯,第一时间就落在了地上无声无息、呼吸却诡异平稳的阿娣身上。
那眼神里,没有丝毫意外,只有一种冰冷的…确认?或者说,是验收?
他缓缓地、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动作幅度小得几乎难以察觉。
然后,他那冰冷的目光,才如同沉重的枷锁,缓缓移到了林秀惨白惊恐的脸上。
嘴唇微微翕动,声音平平板板,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清晰地砸碎了宿舍里粘稠的死寂:
“跟上。”
“别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