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4月5日晨
拂晓的微光如同冰冷的铁水，泼洒在特区灰蒙蒙的楼宇间。小伙子阿娣拖着这具残破的躯壳，一步步走向厂部那栋相对整洁的办公楼。每走一步，左肩碎裂般的剧痛都像重锤敲打着神经，右手的伤口在绷带下隐隐灼烧。高烧并未完全退去，脚步虚浮，如同踩在棉花上。身上那件洗得发白、沾着油污和淡淡药味的工装，与周围赶考者干净整洁的衣着格格不入。他的衣服上还留有昨晚加班时不小心沾上的铁屑和机油，这些污渍在清晨的微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考场设在二楼一间闲置的小会议室。几张破旧的课桌椅随意摆放，墙壁斑驳，空气里弥漫着灰尘和陈旧纸张的味道。一个穿着灰色中山装、头发稀疏、眼皮耷拉的中年男人（厂部人事科的王干事）坐在讲台后，百无聊赖地翻着报纸，打着哈欠。他的眼镜上沾满了灰尘，似乎很久没有擦拭过，透过那副眼镜，他的眼神显得有些模糊和疲惫。
阿娣推门进去的瞬间，原本低低的议论声戛然而止。会议室内的空气似乎都凝固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他。十几道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他身上。这些目光来自十几个穿着干净工装、大多年纪轻轻、脸上带着一种不自觉优越感的男工。他们打量着阿娣——那惨白的脸色，那无法动弹、姿势怪异的左肩，那缠满渗出血渍和脓迹绷带的右手，还有那件洗得发白、打满补丁的工装。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惊愕、鄙夷，以及一种看怪物般的猎奇感。
他们中的一些人甚至不自觉地皱起了眉头，仿佛阿娣的存在污染了这个本应干净整洁的考场。有人窃窃私语，低声议论着他的伤势和衣着，声音虽小，却足以让阿娣感到刺耳。他能感受到他们目光中的轻蔑和排斥，仿佛在无声地告诉他，他不属于这里，他只是一个被命运捉弄的可怜虫。
阿娣咬紧牙关，努力保持镇定，尽管他的内心波涛汹涌。他找了一个角落的位置坐下，尽量不引起更多的注意。他知道自己必须集中精力，尽管身体的疼痛和周围人的目光让他难以平静。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心情，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考试。他知道，这可能是他改变命运的唯一机会。
“啧…这谁啊？走错地方了吧？”一个穿着工作服的工人，带着一脸不屑的表情，斜眼打量着刚走进车间的陌生人。
“打包车间的？手都烂成那样了还来考技术工？”另一个工人嘲讽地说道，目光落在对方手上那几道触目惊心的伤痕上。
“怕不是脑子也烧坏了…”旁边有人接话，语气中充满了讥讽和怀疑。
“监工怎么放他进来的？别是来捣乱的吧？”议论声此起彼伏，像是一群蜜蜂在耳边嗡嗡作响。
低低的嗤笑声和议论声如同苍蝇般嗡嗡响起，充满了整个车间。阿娣却仿佛什么都没听见，他低着头，避开那些刺人的目光，如同穿过一片无形的荆棘丛，踉跄着走向角落里最不起眼的一张空位。他拉开椅子坐下，动作僵硬笨拙，椅腿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噪音，引来更多侧目。
王干事抬起耷拉的眼皮，瞥了阿娣一眼，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那副事不关己的漠然，敲了敲桌子：“安静！准备发卷！”他的声音虽然不大，但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让原本喧闹的车间瞬间安静下来。
试卷发了下来。薄薄的两页纸，油墨味很浓。阿娣用那只勉强能动的左手，颤抖着接过试卷，小心翼翼地铺在桌面上。目光急切地扫过题目：
**一、基础符号识别（20分）**：画出或写出符号名称（如：Φ、R、?、\/\/等）。
**二、简单尺寸计算（20分）**：给出图形和部分尺寸，计算周长、面积等。
**三、三视图连线（30分）**：给出立体图和三视图轮廓，将对应部分连线。
**四、简述题（30分）**：1. 公差的作用是什么？ 2. 装配图主要表达什么？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
符号识别！这是他唯一的强项！李姐批注的每一个符号、每一个读音，如同烙印般清晰地浮现在脑海！Φ、fai、直径！R、啊、半径！?、垂直！\/\/、平行！他认得！他都认得！
一股微弱的暖流涌上心头。他颤抖着左手，从口袋里摸出林秀偷偷塞给他的那半截铅笔头——正是他深夜描字、在报名表上折断的那支残骸。他用左手大拇指和食指极其笨拙地捏住笔杆，笔尖悬在第一题的上方。
**第一题：请画出直径符号并标注名称。**
阿娣屏住呼吸，左手用力，铅笔尖在纸上艰难地划动。一个歪歪扭扭的“Φ”出现在纸上，旁边，他用尽力气，写下一个同样歪斜却异常清晰的“fai”。虽然丑陋，但他知道，他写对了！
然而，暖流瞬间被接下来的题目冻结。
**第二题：计算图示长方形周长（长L=15mm，宽w=10mm）。**
周长？周长是什么？长方形？他知道长方形，娘花村的田就是长方形…但周长？L？w？mm？毫米？李姐批注里提过“毫米”是单位，很小…但周长？怎么算？加？加什么？长加宽？还是长乘宽？他脑子里一片混乱！那些蓝色的批注在计算题面前失去了魔力！巨大的茫然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第三题：三视图连线。**
纸上画着一个简单的方块立体图，下面是三个方框（主视图、俯视图、左视图）的轮廓线。阿娣死死盯着那些线条，试图在脑海里将它们拼成立体。但高烧和剧痛让他的视线模糊，那些线条在眼前晃动、重叠、扭曲。李姐批注的“视图”概念他知道，但具体怎么对应？哪条线对哪条线？他感觉自己的脑袋像灌满了滚烫的铅水，根本无法转动！
**第四题：简述题。**
那些字他都认识！李姐标注过读音！“公差”、“作用”、“装配图”、“表达”……但组合在一起是什么意思？“作用是什么？”、“表达什么？” 他完全无法理解！更无从回答！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考场里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以及阿娣越来越粗重、带着压抑痛楚的喘息声。他额头上渗出大颗大颗的冷汗，混着右手指尖绷带渗出的淡红血水，一滴滴砸在试卷上，晕开一小片模糊的湿痕。
他艰难地做完了第一题。然后，就卡在了第二题。他徒劳地在草稿区（试卷空白处）划拉着“15”和“10”，脑子里拼命回想林秀在泥地上教他的“加法”、“乘法”，但哪个对应周长？毫无头绪！恐惧和焦灼如同冰冷的藤蔓，越缠越紧。
第三题，他凭着对图形的模糊感觉，尝试着连了几条线，但连完自己都觉得错得离谱，绝望地用铅笔狠狠划掉，纸面被划破，留下丑陋的伤痕。
第四题，空白。一片刺眼的空白。
汗水如同小溪一般，从他的额头、脖颈和后背不断流淌下来，工装衬衫已经完全湿透，紧贴着他的皮肤。那种冰冷而黏腻的感觉，仿佛是冬天里的一层薄冰，让人感到刺骨的寒意。左肩的剧痛一阵阵袭来，如同有无数锋利的针在扎着他的神经，让他眼前一阵阵发黑，几乎要失去意识。右手的伤口虽然被绷带紧紧包裹，但依然能感受到那灼热的痛楚，仿佛有火在皮肤下燃烧，提醒着他这具身体已经伤痕累累，不堪重负。
周围，其他的考生们都在专心致志地翻动着试卷，笔尖在纸上流畅地书写，发出沙沙的声音。这些声音在他听来，却像是钝刀一般，一刀一刀地割在他的心上，凌迟着他那已经脆弱不堪的意志。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加速，每一次跳动都像是在提醒他时间的流逝，提醒他距离失败又近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