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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0年3月28日午休时分,阳光透过工厂的高窗,洒在了忙碌的车间里。机器的轰鸣声此起彼伏,工人们在短暂的休息时间里,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分享着各自带来的便当,笑声和闲聊声充满了整个空间。然而,这一切的喧嚣似乎都与阿娣无关。他站在一台冰冷的机器旁,眼神空洞,仿佛整个世界都与他隔绝了。

就在这时,李姐悄悄地塞给了他一个硬硬的纸片。阿娣接过纸片的那一刻,感觉就像被一块烧红的烙铁烫穿了麻木的躯壳,他僵硬地站在那里,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纸片的棱角和硬度。李姐的背影已经消失在车间的拐角,快得就像在逃离一场瘟疫。只留下阿娣一个人,攥着那个小小的、却重若千斤的纸包,如同攥着一颗随时可能引爆的炸弹。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撞击着冰封的肋骨,带来一阵阵窒息的闷痛。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停止了流动,又在下一秒汹涌奔腾,冲得他耳膜嗡嗡作响。白天被当众碾碎的屈辱、深夜里在油污废料中翻找碎片的绝望、洪水滔天的噩梦、爹娘在安置点的苦难……所有冰冷沉重的记忆碎片,都被这张突然出现的纸片狠狠搅动,掀起惊涛骇浪!

他几乎是凭着本能,拖着僵硬的双腿,踉跄着躲到一台巨大的、散发着机油味的冲压机床后面。这里光线昏暗,机器的阴影将他完全吞没。他背靠着冰冷粗糙的机器外壳,剧烈地喘息着,仿佛刚刚跑完一场生死攸关的马拉松。

他颤抖着,极其缓慢地,用那只相对完好的左手,一层一层,小心翼翼地打开那个被折得方方正正的纸片。惨白的灯光从机器缝隙漏进来,照亮了纸片上的内容。那是一张崭新的表格,顶部印着几个清晰的黑体大字:内部招工考试报名表。

表格的右上方,一个鲜红的、圆形的工厂印章,像一滴凝固的血,刺眼地盖在那里。而姓名栏那一行,已经被人用蓝色圆珠笔填上了两个字。笔迹潦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甚至因为用力过猛而微微划破了纸面:

苏娣

苏娣!

他的名字!虽然少了家乡人常叫的那个“阿”字,但确确实实是他的名字!不是“苏阿娣”,而是更正式、更接近身份证上的“苏娣”!

阿娣的呼吸骤然停止!瞳孔因为极度的震惊而放大!他死死盯着那两个字,仿佛要确认它们不是幻觉。目光顺着表格往下移:

报考部门:组装部

报考岗位:初级技术工

……

报名截止日期:1990年3月28日(今日)

……

考试时间:1990年4月5日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上!尤其是那个鲜红的、触目惊心的“今日”!

李姐!

是李姐!

她不仅给了他这张表,她甚至……替他填好了名字!在报名截止的当天!在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认为绝无可能的时候!她像一道沉默的闪电,劈开了这看似牢不可破的绝境!

巨大的、难以置信的狂喜如同海啸般瞬间席卷了他!但紧随其后的,是更深的恐惧和茫然!

手!

他猛地低头,看向自己的右手!那只缠满脏污破布、脓血混合着油污和昨夜废料桶里的污秽、早已看不出原貌、散发着隐隐恶臭的手!这只手,别说写字,连稍微用力都会钻心地疼!这只手,是老张眼中“只能勒紧打包带”的废物!这只手,如何握住笔,去填写这张决定命运的表格?!

表格上那些空白的栏目:文化程度、工作经历、技能特长……他一个都不会填!他甚至认不全那些字!

巨大的希望和冰冷的现实,如同两股狂暴的洪流,在阿娣狭窄的胸腔里猛烈冲撞!他激动得浑身颤抖,牙齿咯咯作响,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衣衫。他死死攥着报名表,指关节捏得发白,那张薄薄的纸片在他手中剧烈地抖动着,仿佛随时会被撕碎。

怎么办?!

谁来填?!

谁来写?!

午休的铃声尖锐地响起,像一道催命的符咒!工友们嘈杂的脚步声和议论声由远及近,如同潮水般涌来!

阿娣的心脏骤然缩紧!他像受惊的野兽,猛地将报名表紧紧按在胸口,深深藏进工装最里层,紧贴着那片在废料桶里找回的、沾满油污的纸角!然后,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挺直脊背,低着头,迅速从机器的阴影里钻出来,汇入走向流水线的人流中。

整个下午,阿娣如同置身于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流水线的轰鸣成了模糊的背景音。他的身体在机械地打包,搬、套、塞、勒,动作甚至比上午还要精准、迅速,仿佛要将所有翻腾的情绪都发泄在这无休止的重复劳动中。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胸腔里那颗心,正被希望和绝望反复撕扯!

那张滚烫的报名表紧贴着他的皮肉,像一块永不冷却的烙铁。

李姐潦草写下的“苏娣”二字,如同魔咒般在脑海里盘旋。

那只流脓淌血、肮脏不堪的右手,每一次用力勒紧打包带,都像是在对他无声的嘲讽和宣判。

时间,在煎熬中一分一秒地流逝。下工的铃声终于响起,如同解放的号角,又像末日的丧钟。

阿娣没有像往常一样麻木地走向食堂或宿舍。他如同一个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目标明确地冲向了宿舍楼——冲向那个唯一可能帮助他的人!

他几乎是撞开了宿舍门,巨大的声响惊动了几个刚回来的工友。他顾不上解释,充血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焦急地搜寻着那个熟悉的身影。

林秀正坐在自己的铺位上,低头整理着什么。她被阿娣撞门的动静吓了一跳,抬起头,看到阿娣那苍白得吓人、眼神里燃烧着疯狂火焰的脸,瞬间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阿娣冲到她的铺位前,不顾周围工友诧异的目光,用那只完好的左手,颤抖着、极其艰难地从工装最里层掏出那张被他捂得滚烫、甚至沾上了汗渍和隐约血痕的报名表!

他像捧着一件稀世珍宝,又像捧着一块烧红的烙铁,递到林秀面前。因为极度的紧张和激动,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

“秀…秀姐!帮…帮我!”

“填…填它!”

“求你!”

他的目光死死锁住林秀,充满了孤注一掷的哀求和无助的绝望。那只缠满脏污破布、脓血淋漓的右手,也下意识地抬了起来,似乎想指向表格,却又因为剧烈的颤抖和疼痛而无力地垂下,像一面破烂的旗帜。

林秀看着那张崭新的、盖着鲜红印章的报名表,看着姓名栏里那潦草有力的“苏娣”二字,她的瞳孔猛地收缩!再看到阿娣那只惨不忍睹的、微微颤抖的右手,一股巨大的酸楚和强烈的责任感瞬间涌上心头!她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

她没有丝毫犹豫,飞快地接过那张滚烫的报名表,仿佛接过了一个沉甸甸的、关乎生死的嘱托。

“笔!快!拿笔!” 阿娣的声音因为急切而更加嘶哑,他慌乱地在自己空荡荡的口袋里摸索,却只摸到几枚冰冷的硬币。

林秀迅速从自己枕头下摸出那半截铅笔头——正是阿娣深夜在腿上描字的那一截。她将报名表小心地铺在自己膝盖上,借着宿舍昏暗的灯光,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说!你说!我写!” 林秀的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握着铅笔头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阿娣急促地喘息着,语无伦次:

“文…文化程度…就写…没念过书…不…不对…写…写小学…没毕业…”

“工作经历…打包…打包工…”

“技能…啥也不会…”

林秀的眉头紧锁着,铅笔头在纸上飞快地移动,留下歪歪扭扭却异常清晰的笔迹。她知道这样填希望渺茫,但这是唯一的办法!

“家庭住址…” 林秀抬头问。

“娘花村!苏家坳!” 阿娣脱口而出,声音里带着浓重的乡音和急切。

林秀的手突然停了下来,她的目光落在了那张表格上,停留在了“苏娣”这个名字上。她转头望向阿娣,阿娣的眼睛布满了血丝,眼神中充满了哀求。林秀的心中闪过一个念头,她咬紧牙关,在“文化程度”那一栏,用尽全身的力气,一笔一划地写下了两个她认为最有分量的字:

“识字”。

尽管字迹歪歪扭扭,尽管阿娣的“识字”还停留在最原始的描摹阶段,但林秀坚信,阿娣能够认得这两个字!他正在努力地学习,努力地进步!

宿舍里的其他工友们好奇地围了过来,他们低声议论着,指指点点。黄毛也挤在人群中,当他看清林秀正在填写的是什么表格时,他的眼睛瞬间瞪得大大的!脸上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怨毒!

“这是什么表格?”有人小声问道。

“好像是工人的档案表。”另一个声音回答。

“为什么林秀要给阿娣填‘识字’呢?”

“阿娣不是不识字吗?”

“是啊,我听说他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

工友们议论纷纷,他们对林秀的决定感到困惑。在他们看来,阿娣是一个连基本文字都不认识的工人,填写“识字”似乎有些不切实际。

黄毛的脸上则写满了嫉妒和不满。他一直对林秀和阿娣的关系心存芥蒂,认为林秀总是偏袒阿娣。现在看到林秀竟然在阿娣的档案上写下“识字”,他的心中更是怒火中烧。

“林秀,你这是什么意思?”黄毛终于忍不住大声质问。

林秀抬起头,平静地看着黄毛,然后缓缓地说:“阿娣虽然现在还不太会写字,但他一直在努力学习。我相信不久的将来,他一定能够真正地识字。”

工友们听后,有的点头表示理解,有的则仍旧摇头表示怀疑。但林秀的坚定态度让他们都感受到了一种力量,一种对未来的希望和信心。

阿娣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切,他的心中充满了感激。他知道林秀是在为他争取一个机会,一个改变自己命运的机会。他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更加努力地学习,不辜负林秀的期望。

在这一刻,小小的宿舍里充满了复杂的情感和微妙的人际关系。林秀的举动不仅改变了阿娣的档案,也触动了每个人的心。

“妈的…他…他哪来的报名表?!” 黄毛低声咒骂着,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死死剜着阿娣和林秀。他的声音中充满了愤怒和难以置信,仿佛眼前的这一幕是对他权威的挑战。他的目光在阿娣和林秀之间来回扫视,试图从他们的表情中找到答案,但两人脸上只有坚定和决心。

林秀浑然不顾周围的视线和议论。她争分夺秒,在阿娣磕磕绊绊的叙述下,艰难地填完了所有她能填写的空白。表格上留下了大片歪歪扭扭、甚至有些错别字的笔迹,如同一个初学写字孩童的涂鸦。她的笔触虽然笨拙,但每一个字都充满了力量和决心,仿佛在告诉世界,她不会因为任何困难而退缩。

最后,在需要签名的地方,林秀停了下来,把表格和铅笔递还给阿娣。她的手微微颤抖,但眼神中透露出的是一种坚定的信念。她知道,这个签名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动作,它是对未来的承诺,是对梦想的执着追求。

阿娣看着那张几乎被填满的表格,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感。他深吸一口气,用那只完好的左手,极其笨拙地、颤抖着接过了铅笔头。他的手心满是汗水,手指因为紧张而变得僵硬。他看着林秀鼓励的眼神,心中涌现出一股力量,他知道,他不能让林秀失望。

他伸出那只缠满脏布、脓血渗透、肮脏不堪的右手。右手的手指因为疼痛和紧张而剧烈地颤抖着,根本无法握笔。他只能用左手,极其艰难地、试图将铅笔头塞进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之间,用破布条勉强固定住。他的动作笨拙而缓慢,每一步都像是在和自己的身体做斗争。

铅笔头在颤抖的、被脓血和污垢包裹的手指间剧烈晃动,根本无法对准签名栏。阿娣的额头青筋暴起,汗水大颗大颗地滚落。他死死咬住下唇,口腔里再次弥漫开血腥味。他用尽全身力气,试图控制那只废手,但每一次尝试都带来钻心的剧痛和更剧烈的颤抖!

周围一片死寂。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看着这令人窒息的一幕。他们的眼神中充满了惊讶和敬佩,他们无法想象阿娣是如何在这样的痛苦中坚持下来的。他们看着阿娣和林秀,心中涌起了一种莫名的感动。

林秀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眼中充满了不忍和焦急。她知道,这个签名对于阿娣来说意味着什么,那是他多年梦想的实现,是他对未来的承诺。她紧紧地握着阿娣的左手,试图给他力量,让他知道,无论结果如何,她都会陪在他身边。

黄毛的嘴角却勾起一丝残忍的冷笑,仿佛在欣赏一场注定失败的滑稽戏。

时间,仿佛凝固在这一刻。凝固在阿娣那只肮脏、颤抖、流着脓血,却死死试图握住一根铅笔的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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