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薇的手指刚触碰到那封信,还未及拆开,管事的通报声便在厅外响起:
“老爷,大姑奶奶到了!”
白薇的心猛地一跳,指尖顿住。
她知道,管事口中的“大姑奶奶”,是她的亲大姐,白芷。
她立刻将那封承载着母亲最后话语的信,小心地贴身收好,深吸一口气,快步走向门口。
刚走到门边,便看到一个白发苍苍。身形佝偻的老妇人,在家仆的搀扶下,几乎是跌跌撞撞地闯进院子。
她脚步虚浮,呼吸急促,脸上刻满了深深的皱纹,浑浊的眼睛急切地在院中搜寻着。
她已七十有二,岁月在她身上刻下了无情的痕迹。
“是薇薇……是薇薇……”
白芷的嘴唇哆嗦着,声音嘶哑而颤抖,带着一种近乎梦呓般的急切,“薇薇回来了……在哪儿?我的薇薇在哪儿?”
当她的目光终于捕捉到站在门口,容颜依旧如少女般的白薇时,浑浊的眼中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和巨大的悲喜。
她挣脱开家仆的搀扶,踉跄着向前扑去。
“大姐!”白薇和白芨同时惊呼,抢步上前,一左一右稳稳扶住了几乎要摔倒的白芷。
白芷布满老人斑的手,带着惊人的力气,死死抓住了白薇的手臂。
她仰着头,贪婪地、一遍遍地打量着白薇的脸,泪水如同决堤般涌出,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滚落。
“你个没良心的……没良心的丫头啊!”
白芷的声音带着哭腔,是埋怨,更是失而复得的巨大狂喜和心酸。
“这么多年……这么多年……杳无音信……我以为……我以为我这把老骨头……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啊!!”
她颤抖着抬起另一只同样布满皱纹和老茧的手,小心翼翼地,无比珍重地抚上白薇光滑细腻,毫无岁月痕迹的脸颊。
那触感,如同枯枝抚过温润的玉石,带着时光的残酷对比。
“一点都没变……真的一点都没变……”
白芷喃喃着,眼中充满了近乎神迹般的惊叹和一种无法言喻的复杂,“还是我的小薇薇……还是那么好看……”
感受着大姐掌心粗糙的纹路和冰凉的泪水,白薇鼻尖猛地一酸,眼眶瞬间发热。
她伸出手,紧紧握住了大姐那只抚在自己脸上的枯瘦苍老的手,用自己的温热包裹着那份冰凉,声音带着哽咽和深深的歉疚:
“大姐……是我……是我回来了,是我……回来晚了。”
“好……好……”
白芷用力点着头,泪水涟涟,却努力想扯出一个笑容,“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
让大姐……让大姐在临走之前……还能……还能再见一见你……摸摸你的脸……
老天爷……待我不薄了……”
她又转过头,看着同样泪流满面的白芨,伸出颤抖的手,轻轻为她拭去脸上的泪珠,“芨儿……你也受苦了……”
白芷拉着两人的手,不肯松开,仿佛怕一松手,眼前的妹妹就会再次消失。
三人像小时候在落云山的小院里那样,紧紧挨着,在厅中的软榻上坐下。
白芷坐在中间,一手紧紧攥着白薇的手,一手牢牢握着白芨的手。
她的身体微微前倾,仿佛要将所有的力气都用在握紧这两只手上。
那双饱经风霜布满深褐色老人斑的手,与白薇、白芨那依旧白皙细腻。柔韧有力的手,形成了最触目惊心的对比。
无声地诉说着凡尘与仙途之间,那无法逾越的时光鸿沟。
“这次走了……”
白芷的目光紧紧锁着白薇,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是不是……就不会回来了?”
白薇迎上大姐的目光,那浑浊眼底深处藏着的期盼与了然,让她心头沉重。
她略一沉默,最终还是缓缓地点了点头:“应该是……不会回来了,大姐,修真无岁月,一次闭关参悟,或许便是凡尘几十载。
人间……沧海桑田,变化太快了。”
白芷闻言,握着她的手猛地收紧了一下,随即又缓缓松开。
她脸上没有白薇预想中的崩溃或挽留,反而露出带着淡淡哀伤却又无比通透的笑容。
“不回来……就不回来吧……”
她喃喃着,目光仿佛穿透了眼前的厅堂,看到了更悠远的地方。
“能再见你们这一面……大姐……已经很满足了……很满足了……”
她轻轻拍了拍白薇的手背,又拍了拍白芨的,“你们……好好的……在你们那个世界……好好的……就行……”
她浑浊的眼中再次泛起泪光,带着无尽的追忆和深深的遗憾:“当年的事……大姐……也知道一些……
委屈你了,薇薇……是阿爹阿娘……糊涂了……是他们不对……
让你……让你走的那般匆忙……那般……委屈……”
白芷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起来,声音时而低沉,时而哽咽。
她回忆着父母晚年的悔恨与思念,回忆着白念的成长与不易,回忆着京城这些年的变迁……
更多的时候,她的思绪飘回了遥远的过去。
“……还记得吗?在落云山……那会儿多好啊……
春天,咱们仨去采野花……芨儿手巧,编的花环最好看……
夏天,在后山的小溪里摸鱼,薇薇你最小,总是抓不到,急得直跳脚……
秋天,漫山的野果子,吃得满嘴都是紫色……
冬天,挤在一个被窝里,听娘讲故事……”
她的声音带着旧梦般的温柔,描绘着那些早已褪色,却在她心中永远鲜活的画面。
白薇和白芨静静地听着,眼前仿佛也浮现出童年那短暂却纯粹的快乐时光。
那些画面,与眼前大姐苍老的容颜,与身后冰冷的将军府邸,与城外孤寂的坟茔,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幅幅令人心酸的画卷。
白芷絮叨了很久,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她最后悠悠地叹息了一声,望着窗外透进来似乎也带着暮色的光线,喃喃道:
“人啊……这一辈子……真快啊……快得像一场梦……醒了……就什么都没了……”
厅内陷入一片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