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裴桑枝在养济院见到了宴嫣。
宴嫣也十分消瘦,却与裴桑枝历经风霜、咬牙硬撑的瘦不同。她是一种病态的孱弱,仿佛弱不禁风。那张巴掌大的小脸苍白得不见半分血色,如同久病未愈。
宴夫人唯恐岑女官心生不满,特意筹措银钱,又向养济院捐了一批米粮与御寒衣物,借口说是让宴嫣换一处环境透透气、见见人、晒晒太阳。
岑女官略一思量,便含笑应下。
不过是多一位来此处晒太阳的娇客。若宴夫人愿一直如此慷慨,她甚至愿特意为宴嫣搭一座暖阁。
岑女官喜笑颜开,裴桑枝则是有些头疼。
“你为何总跟着我?”裴桑枝停下拨弄算盘的手,抬眼望向坐在阳光里、正目不转睛盯着自己的宴嫣。
她自然清楚宴家那边的说法,宴嫣不过是来透透气、见见人、晒晒日头的。
可为何……偏偏只盯她一人?
难道这偌大的养济院中,就只有她一个活人不成?
宴嫣的声音很轻,带着一股仿佛随时会断气的虚弱:“大哥说,像我这样养在花房里,连接受多少光照、承多少雨露,修剪多少枝叶、松几次土施几次肥,都要被精心掌控,却仍终日想着寻死的花……该多看看裴五姑娘这般‘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铮铮劲草,多学学裴五姑娘身上那股子韧劲儿。”
裴桑枝一时语塞。
“勉强算你是在夸我。”
“可你这般一眼不眨地盯着我,实在耽误我处理岑女官交代的公务。”
“宴姑娘,你设身处地想,若有人死死盯着你不放,你难道不觉得心里发毛、后背生寒吗?”
宴嫣轻轻抿唇,认真思忖片刻,而后郑重地摇了摇头:“不会。”
“我早已习惯了。”
“自启蒙起,父亲便安排了两名老嬷嬷随身看顾。她们轮番值守,从早到晚寸步不离。日复一日,我所有的事,皆是在她们注视之下完成。”
裴桑枝坦言:“我会。”
“所以,能否请宴姑娘移步别处?”
宴嫣轻声答道:“岑女官说过,养济院内任何地方……我都可以晒太阳。”
她稍作停顿,又小声恳求:“裴五姑娘,你能陪我说说话吗?”
“只要你愿意与我说说话,待日暮回府,我便央求母亲再为养济院捐一批米粮,或是请工匠在城北贫民窟建一排瓦房。”
“裴五姑娘,祖父为我留了许许多多私房钱的。”
裴桑枝“啪”地合上账簿,展颜笑道:“虽然我很不欣赏你那个不知所谓又行事专横的父亲,但养济院正缺宴姑娘这般慷慨的善心人。”
昨夜,她已清清楚楚地知晓了宫城里发生的一切。
荣妄并未瞒她。
在听到那句“荣家之罪,罪在过去,也罪在将来”后,她恨不得立时就要唤拾翠,携她飞檐走壁,趁这月黑风高,将一包毒药灌进宴大统领喉中,直接了结那贱人的性命!
今日一到养济院,又见宴大统领的亲女儿如影随形地跟在她身后。
这般情形,她心情怎能好得起来?
她之所以强忍未迁怒于宴嫣,全因念及这女子前世那惊天一跃。
不仅了结了自己,更将宴大统领从手握实权的宠臣拽落,使之沦为闲职上虚度光阴的庸常之官。
父女不是一条心。
那敌人的敌人,便有机会被她拉拢。
宴嫣唇角刚牵起一丝笑意,还未来得及彻底漾开,便迅速以袖掩唇,低低地咳嗽起来。
裴桑枝念及那批米粮与那排瓦房,终是起身斟了杯温水递去:“身子这样弱,即便真想透风,也等开春后再出来为好。”
宴嫣缓缓啜了两口温水,压下咳嗽,再度浅浅一笑:“裴五姑娘,出府的机会……实在难得。”
“家父受陛下杖责,又被勒令闭门思过。幸得大哥周旋、母亲遮掩,我方能借此机会……好好晒一晒宴府之外的太阳。”
“不瞒裴五姑娘,我也欣赏不来我的父亲。”
这些年来,她见惯了外人对父亲或奉承或畏惧的模样,却是头一回见到有人将这份厌恶如此直白地摆在明面上。
更何况,对方还是个与她年岁相仿的姑娘。
真真如大哥所说的一般,裴五姑娘是个不寻常之人。
“此外,我也并不欣赏裴五姑娘的父亲。”
“如此说来,你我算是扯平了。”
裴桑枝:欣赏与否,实在无关紧要。横竖,永宁侯的死期,就快到了。
“为何如此说?”
“据我所知,家父与宴大统领不过泛泛之交,至多见面颔首致意,私下从无往来。”
她承认,她存了套话的心思。
她隐隐觉得,在陛下面前大放厥词的宴大统领,不仅仅是对荣家有恶意,想让荣家倾覆,就连对陛下的忠心似乎也不见得有表面那般纯粹。
会不会早已生了二心……
“可……我曾在家父案头,见过署有令尊名讳的信封。”
裴桑枝眸光闪了闪:“倒是不曾想到,宴裴两府之间,还有这般缘分呢。”
“至于你我二人之间,也算是英雄所见略同。”
“宴姑娘明年也该及笄了吧?不知是否已许了人家,许的……又是哪一府的贵公子?”
宴嫣伸手指了指自己,怅然道:“似我这般整日吃药的病秧子,都不知能否生养,开枝散叶。哪个高门大户出身的贵公子愿意八抬大轿、明媒正娶,迎回去当作菩萨供起来?”
“而家父眼光高、心气更高,想来也容不得我下嫁寒门子弟。故而,我十有八九是要与人做续弦的了。只不知……父亲待我尚有几分真心,又会为我择一个怎样年岁、何种品行的夫婿。”
“裴五姑娘,昨日你道我大哥过于冒昧。可今日你我初见,您便问起我的婚嫁之事,难道就不算冒昧了吗?”
裴桑枝眉梢轻挑,面不改色道:“我见宴姑娘为与我说几句话,不惜一掷千金,还以为……宴姑娘与我是一见如故呢。”
“更何况,你我皆不欣赏令尊,也算性情相投、志同道合。如此说来,应算不上交浅言深,更谈不上冒昧了吧?”
“宴姑娘,你说呢。”
宴嫣又低低咳嗽起来,眉宇间倦意浮现。惨白的阳光洒落她苍白的脸颊,肌肤几近透明,仿佛下一刻便要羽化而去。
裴桑枝见状,继续道:“宴姑娘,即便你睡着了,方才允诺我的米粮与瓦房……也依旧是要作数的。”
宴嫣轻声道:“作数的。”
“方才话说得多,胸口有些发闷,请容我缓一缓……待会儿再与姑娘叙话。”
“裴五姑娘请自便。”
裴桑枝颔首:“解铃还须系铃人。至于汤药之类,莫说治本,怕是连治标也难,是药三分毒。”
“你且安心歇着,我去向岑女官交一下理好的账目。”
裴桑枝远离房间,行至西庑房寻到拾翠。她俯身凑近,低声而隐晦地嘱咐:“去告知荣国公,宴大统领……或许与永宁侯有私下来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