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叔父,若我真念了这奏疏,往后的太平日子可就到头了。别的暂且不提,只怕御史台的同僚们,立时就要纷纷上折子弹劾我了。”
荣妄边说边嬉笑着讨饶,一副耍赖的模样。
元和帝道:“太平日子固然要紧,可也不能做睁眼瞎的糊涂人。”
“明熙,宴统领那番狂悖之言,令朕心绪难安。他已公然出口,而那些藏于暗处、隐忍待发之人……又当如何?”
“朕所忧者,是有人并非只想约束荣家,而是意图将其连根拔起。”
“你先前荒废的骑射功夫,也该早些重新练起来了。”
荣妄苦着脸推辞道:“不做睁眼瞎是一回事,可看奏疏……那是另外一回事啊。”
“表叔父,你就饶了我吧。”
元和帝不容置疑:“那就念三封,念完就放你走。”
荣妄只得无奈应下。
于是,御案之前,元和帝微合双目,眉头随着荣妄所诵奏疏的内容时而紧蹙,时而舒展。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
荣妄:这奏疏行文冗长,真的不能写得简明些吗?
元和帝:总算是能稍稍的忙里偷闲了。
“明熙,依你之见,此奏疏朕当如何批复?”
荣妄听得头皮发麻,只得顾左右而言他,讪讪道:“不如责令他下次上奏时莫再洋洋洒洒尽写废话,须得言简意赅些才好。”
元和帝微微一怔,片刻后却低笑出声:“写得确是冗长繁琐了些。明熙此番见解,倒是一针见血。”
荣妄嘴角抽了抽。
陛下敢夸,他都不敢听。
荣妄硬着头皮念罢三封奏疏,刚缓过一口气,就见前往宴府宣口谕的李德安已回来复命。
元和帝手握朱笔,头也未抬,沉声问道:“他可有什么话……要你转呈于朕?”
李德安躬身恭敬回道:“宴大统领只在受廷杖时道为人臣者,无愧,亦无悔,又说无人理解他。”
“自廷杖结束至老奴送他回府宣旨这一路,宴大统领再未发一语。旨意,皆由宴夫人代为领受。”
元和帝手中的朱笔微微一顿,语气晦暗不明:“他那是被猪油蒙了心,蠢而不自知,倒怨起旁人不理解他。”
“若真理解了他,岂不也成了与他一般的蠢物?”
“派人盯紧宴府,若他仍执迷不悟、行不可饶恕之事……便直接捆了下昭狱。”
李德安恭声应下。
荣妄听罢,也未再多言,起身行礼告退。
荣家之罪,罪在过去,罪在将来……
宴大统领此言,是真真要置荣家于死地啊。
呵!
荣妄的眼底掠过一道寒芒,这上京城的风,远比他想象的还要急,还要腥臭啊。
事到如今,恰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可,退,也不见得有人能允许荣家全身而退。
他须得再细细筹谋一番了。
宫门外。
无涯垂头丧气,满脸尽是自责与懊丧。
却在瞥见荣妄的刹那,眼中倏地亮起一瞬微光,随即又迅速黯淡下去。
是他连累国公爷了。
这一点,无涯心知肚明。
可,他那张平日里格外贫的嘴,此刻却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
荣妄走上前,轻拍无涯的肩膀,温声道:“不必自责。此事远比你想象的要复杂,也并非因你而起。他让你回宴家,不过是生事发难的借口罢了。”
“他真正的目标,本就不在你。”
“若你现在并非我的侍卫,而是江湖中的一个逍遥客,即便风餐露宿,与平民百姓勾肩搭背、称兄道弟,哪怕终日钻深山老林、活似野人,他也绝不会执意要接你回宴家。”
无涯倏然睁大了双眼,脑中如有虫蚁窜动,纷乱不堪,几乎疑心自己听错了话。
真正的目标,不在他?
他不过是宴大统领生事发难的借口?
那宴大统领真正要对付的……究竟是谁?
电光石火间,无涯脱口惊道:“他莫非是想对老夫人不利?”
“还是……要对整个荣家下手?”
“他是真疯了!”
荣妄踏上马车,沉声道:“或许他不仅要对付整个荣家,更欲将故去近三十载的元初帝拖入泥潭,或泼以污水,或试图将元初帝的名字自史册中抹去。”
无涯脸上骇然之色愈深,喃喃低语:“若我随他回府……没了我这个借口,他是不是就能暂偃旗息鼓,消停一阵儿了。”
荣妄淡淡道:“无涯,自欺欺人并非明智之举。”
“更何况,他是否偃旗息鼓,很重要吗?”
“我荣家,何曾惧过宴家?”
“他硬来招惹,那便试试吧。”
“倒是你……夹在中间,只怕要左右为难了。”
“对于日后,你可有何打算?是从军立业,或是经营生意,又或是做个逍遥自在的江湖客?若你有意读书,此刻起步也未为晚。”
“只是宴家……还是莫要再回了。”
“我怕你回去不出一年半载,便要闷出病来。若再过三两年……只怕我唯有前去吊唁了。”
“得不偿失。”
无涯眼眶骤然一红,双手死死攥紧缰绳,道:“国公爷……您这是要赶属下走吗?”
荣妄轻叹一声:“莫说胡话,是怕你为难。”
“你终究是宴老太爷抚养成人,名字也上了宴家族谱。若荣、宴两家真的交恶,你在其中……终将受尽牵累,里外难为人。”
无涯声音微哽:“可属下本就是国公爷的人啊。”
“若非当年国公爷年幼时随手一指,属下又怎能在众多根骨奇佳的儿郎中脱颖而出,得义父青眼、亲自教导,方有今日之我。”
“义父说,万事应从心。”
“我是心甘情愿追随国公爷,做您的护卫。这些年来,国公爷待我恩重,骏马、名剑、金银、锦衣,从未短缺。”
“除非是疯了……我才会离开国公爷,转而与宴大统领为伍。”
“我与宴大统领之间,除却族谱与姓氏所系,再无半分瓜葛。”
“我担心的,从不是左右为难,而是怕荣国公府与老夫人因我而受牵累。”
荣妄沉默片刻,旋即释然一笑:“还不快驾车回府?也好让小爷我早些向老夫人通个气。她历经风雨,那份智慧,远非我能及。”
“你既愿留下,不论是小爷还是老夫人,自是欢迎之至。宴大统领那边……自有小爷我去应对。”
无涯小声喃喃:“国公爷,属下有法子解决。”
……
宴府。
“夫人,四老爷已驾车随荣国公一同返回府中,一路未见异常。”
按辈分、长幼,宴府上下唤无涯一声四老爷。
宴夫人蹙蹙眉,心下惊疑不定。
老爷的算盘,不会是落空了吧?
宴无涯是最像老太爷的人,却又比老太爷活的更自在洒脱。
当年,老太爷由祖母抚养成人,肩负为宴家开枝散叶之责,从无任性的余地。
而宴无涯,认真论起来,他头顶之上,并无人可拘束他。
“夫人,逍遥院……还继续收拾吗?”
“收拾,为何不收拾?咱们自收拾咱们的,他回与不回,是他的事。”
“对了,大郎一早便代我送这个月捐往养济院的米粮,可已回来了?”
“回夫人的话,尚未归来,兴许大公子是被什么事耽搁了。”
“你差人去门口候着。待他回来,让他直接来见我,莫要去惊扰老爷。”
“老奴这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