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济院。
负责处理院内一切事务的岑女官,昨日便得知将有新人前来随她学习历练。她虽有心抽空相迎,现实却实在抽不开身。
一到年底,养济院总是最为繁忙的时候。她自己都已恨不得能多生两双手脚,更何况还要应付户部强塞来的那两个意图将她取而代之的副手。
虽说养济院赈济的是老弱贫病、流离失所之人,表面看着清苦,可经手的银钱米粮却绝非小数。
这些年来,眼红这块“肥肉”、暗中觊觎的人是越来越多了,都想进来分一杯羹。
“大人,新来的小吏到了。”
岑女官从堆积如山的账册中抬起头,倦怠地打了个哈欠,眼下彻夜忙碌之后留的青黑。
“请进来吧。”
但愿这一回……来的是个能省心的。
裴桑枝随引路小吏步入内堂,依荣妄与李尚仪先前的嘱咐,双手抱拳,端正行了一揖礼,随即自报家门说道:“永宁侯府裴桑枝,拜见岑大人。”
岑女官一听裴桑枝出自永宁侯府,顿时心下一沉,只道是上京的老牌勋贵也欲在养济院中插上一手,脸色不由得冷了下来。
这京城里的老牌勋贵,哪有一个是省油的灯!
“永宁侯府?”岑女官的目光落在裴桑枝脸上,脑海中顿时浮现出那场闹得沸沸扬扬、堪比年度大戏的真假千金一事,“你便是那位流落在外多年,后来才认祖归宗的裴家女儿?”
裴桑枝清晰地察觉到岑女官话音中的冷意,心下不由暗叹,旋即默默思忖着,这份冷淡,究竟是冲着她这个“从天而降”的不速之客,还是针对她身后的永宁侯府?
“是。”
岑女官眉头微蹙,问道:“你认祖归宗不过数月,为何不在府中金尊玉贵的娇养,把从前欠的福气补回来?又何不像其他闺秀那般,习些琴棋书画,修身养性,何必非要抛头露面,来这养济院自讨苦吃?”
裴桑枝抬起头,目光坦然地迎向岑女官:“在回答岑大人之前,我也想请教一事。”
“岑大人为何在养济院一留便是十余年?难道真如外界所言,此处油水丰厚,犹如老鼠跌进米缸,捞得盆满钵满……才让您紧握权柄、迟迟不肯离任调职?”
岑女官的眉头锁得更紧,看向裴桑枝的眼神,仿佛在打量一个不知死活,浑身上下都是反骨的刺头。
哪怕是那两个有户部大员撑腰的副手,也从未敢如此冒犯她、口出狂言。
她是位卑职小言轻,却拥有直奏御前的资格。
“井蛙不可语海,蟪蛄不知春秋,凡夫不可语道。”岑女官并没有勃然大怒,而是嗤笑一声:“本官与你这般初出茅庐的小姑娘,无话可说。”
裴桑枝面不改色,先是语气平静地重复道:“井蛙不可语海,夏虫不可语冰,凡夫不可语道。”
随即,她再度开口,声音清朗如泉:“岑大人既深受主观成见与认知差异之苦,又为何在对我一无所知时,便以偏见盖棺定论?”
来养济院前,她是做过功课的。
尤其是,对岑女官这个顶头上司,更是下过功夫细细揣摩。
岑女官被这话噎得呼吸一滞,越发觉得眼前之人实属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之徒。可心底又不得不承认,她一听裴桑枝的出身,的确是习惯性地带上了偏见。
“那你便说说,为何偏要进这养济院。”
裴桑枝稍稍松了口气,再次躬身一揖,正色道:“客观而言,是蒙陛下恩典。陛下称我自幼漂泊民间,深谙黎庶疾苦,允我随养济院女官历练,以赈济老弱孤贫之苦。”
“此乃圣意,我不敢不遵。”
裴桑枝毫不客气地扯虎皮拉大旗,借元和帝之名粉饰自身立场,刻意将她与永宁侯府一系的老牌勋贵划清界限。
岑女官心中惊疑不定。
无人向她提过,裴桑枝的背后竟是陛下……
昨夜传信之人也只说,要安排一人进养济院,随她历练左右。
岑女官虽满心怀疑,却并未问出“你所言是真是假”这般蠢话。
除非不想活了,否则谁敢假传圣意?
岑女官微敛心神,定了定思绪,故作淡定道:“你继续说。”
既是陛下的人,总好过是那些老牌勋贵所派。
裴桑枝:“除却陛下恩典,我自愿来养济院,亦有两点缘由。”
“其一,昔日流落在外,我曾受养济院恩惠,更亲眼见得许多老弱孤贫之辈,因养济院之助得以续命延年。故来此追随岑大人修习实务、略尽绵力,实为我心之所愿。”
“其二,不瞒岑大人,我确有入仕之志,欲谋一官半职。既有陛下恩旨在前,此处自是我的不二之选。”
说到此,裴桑枝再度拱手:“日后,还望岑大人不吝指点。”
话音落下,裴桑枝轻轻拂开袍袖,露出一直遮掩在下的那枚玉佩。
荣妄系在她腰间的这枚玉佩,她自然是要用的,却不能一上来就用。
否则,又如何能起到最好的效果?
锦上添花,方为恰到好处。
生在荒原的野草是会拼命汲取每一分能吸收的养分的。
并且,从不会以此为耻。
她亦如此。
岑女官在瞥见那枚精美的不像话的玉佩时,瞳孔不禁缩了缩。
原来,那些她曾嗤之以鼻的流言,竟一字不虚。
无论是荣老夫人的青睐,还是荣国公的倾心……
皆远远出乎她的意料。
裴桑枝的靠山……
荣国公府素来深得陛下信重,是朝中少数未涉党争、立场清明的高门。
更何况,观裴桑枝方才言行,也并非窝窝囊囊、庸懦无能之辈,也不像是个只凭门第靠山、却无真才实学之人。
岑女官的思绪飞速转动。
裴桑枝背后所倚,是陛下、是荣国公府、是裴驸马。而户部安插的那两个副手,之所以敢在她面前阴阳怪气、假借名目敛财,无非是欺她根基浅、靠山弱、底气不足,许多事她虽看在眼里,却力不从心。
但裴桑枝却不同……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尤其是裴桑枝志不在此,养济院于她不过是一块跳板。
此人,大可重用!
岑女官当机立断下定了决心。
若裴桑枝愿助她肃清养济院中那些蛀蚀粮仓的硕鼠、扰人清静的蚊蝇,那么由她亲自执笔,将一些滴水不漏的功劳记在裴桑枝名下,为其请功,倒也未尝不可。
这个善缘,她结下了!
思及此处,岑女官轻咳一声,敛容正色道:“你既有此决心,又蒙陛下恩典,便暂且跟在本官身边,多听、多看、勤学慎行。日后若立下功劳,本官绝不贪占,自当如实奏明陛下,为你请功授官。”
“只是……”
“这养济院鱼龙混杂,你须得谨慎辨别,万不能一招不慎,与人同流合污。”
裴桑枝微微俯首:“谨遵岑大人教诲。”
利益本就该是相互的,这样的局面,倒也在她意料之中。
岑女官见裴桑枝一点即通,心下颇为满意。
刺头?反骨?
不,这叫不卑不亢,叫有能耐之人的傲骨。
随后,岑女官朝裴桑枝招了招手,疲惫的眉宇间掠过一丝笑意:“你在家中可曾学过些什么?不妨先说与本官,也好为你安排最适宜的差事。”
内堂中,话语声轻轻流转。
你一言,我一语。
一个倾囊相授,一个虚心向学,气氛甚是融洽。
仿佛,方才的对峙根本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