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子一颗又一颗落下,终是分出了胜负。
裴桑枝懒散地伸了个懒腰,目光落向跪在地上的胡嬷嬷。
只见胡嬷嬷的身形已有些摇摇欲坠,趁着无人留意,正悄悄捶打着发麻的膝盖。
胡嬷嬷能成为庄氏的得力臂膀,这么多年始终无人能动摇她的地位,又能是什么好东西。
庄氏做下的每一桩恶事,背后都少不了胡嬷嬷的份。
“瞧我这记性,一下棋入了神,竟忘了胡嬷嬷还一直跪着呢。”
胡嬷嬷捶腿的动作猛地一僵,心头忍不住暗骂。
这位五姑娘可真能装!说什么忘了,分明就是故意给她下马威。
想当年夫人得势时,她跟在身边耀武扬威,对府中下人颐指气使,对待有求之人也没少甩脸色。只不过,手段可比五姑娘这般“温和”来得直接多了。
然,性质是一样的。
胡嬷嬷一抬头,猝不及防撞进裴桑枝那双清凌凌的眸子里,心头一悚,慌忙又低下头去。
这都三更半夜了,五姑娘的眼睛怎么还这么亮?亮得像是能照透她所有心思,让她那点小算盘无处可藏;又像是两簇幽幽鬼火,仿佛只要她说一句谎,五姑娘就真敢给她“掏心掏肺”!
“这怎能怪五姑娘呢?都是老奴来得不是时候,三更半夜前来打扰。五姑娘非但没叫人把老奴撵出去,还愿听老奴说几句话,就是老奴几辈子修来的福分了。”
裴桑枝轻啜一口茶,眉眼舒展,含笑说道:“难怪自古以来,那些昏聩无能的主子身边,最得宠信的往往是巧言令色之辈。话能说得这般动听,确实让人身心舒畅。”
素华默默记笔记,花言巧语能让五姑娘身心舒畅。
胡嬷嬷有些捉摸不透裴桑枝说这话时的喜怒。
若说是怒,她偏是含笑说的。
若说是喜,那话里字字却委实又算不上什么好词。
当胡嬷嬷正惴惴不安时,裴桑枝敛起笑意,语气骤然转冷:“我给了胡嬷嬷一局棋的时间思量,如今可想清楚了,什么该说、什么该瞒?”
“我并不介意你有所隐瞒。但若我听不到想听的秘密,看不到该有的诚意……胡嬷嬷便与萱草一同赴死吧。”
“你该不该死,自己心里有数。”
“至于萱草……”
“她有没有招惹过我,你应该早已打听清楚了。”
“所以,即便杀了你们母女,我也毫无愧疚。”
胡嬷嬷的头越垂越低,脊背阵阵发寒。
她怎会没打听清楚清楚?
把五姑娘刚浆洗好的衣裳故意丢进泥里;躲在墙角拿碎石子砸向五姑娘;往五姑娘面前扔过死老鼠;甚至将厨房的馊饭剩菜端到五姑娘面前,逼五姑娘咽下。
做这一切,只为了在夫人那儿讨一支赤金镶玉的簪子。
这些事若只是下人之间的欺凌,或许还算不得什么。可偏偏五姑娘是正经主子,如今又咸鱼翻身,一切就大不相同了。
“五姑娘……”胡嬷嬷下意识地还想为萱草分辩几句。
说到底,那时候但凡是有些体面的下人,哪个不曾欺负过五姑娘,就为去四公子跟前讨个赏?
真论起来,欺负得最狠的,还得是四公子沧海院里那帮人。
跟他们的所作所为相比,萱草那点事儿,根本算不得什么……
芝麻绿豆,小打小闹而已。
裴桑枝一眼便看穿了胡嬷嬷的心思,幽幽开口:“嬷嬷是不是忘了?沧海院里原先伺候四哥的下人……早都死绝了。不是被鸩杀,就是被杖毙。如今留在那儿的,可全是新挑的一批。”
胡嬷嬷只觉得浑身发冷,仿佛四面八方都涌来阴风,争先恐后地钻进她的骨缝里。
是啊,她只顾着记住二公子和三公子的死,却险些忽略了,这府里丧命的,不仅仅是两位公子?
二公子明灵院的下人、四公子沧海院的下人、三公子身边的书童……除了被驸马爷要去的长吉,几乎都死了个遍。
据她所知,这一切甚至是由侯爷亲自下的手,从头至尾都不见五姑娘的身影。
正因如此,她才从未将这些事与五姑娘联系起来。
如今细想之下才惊觉,五姑娘恐怕从一开始,就是在借力打力。
胡嬷嬷心底最后一丝侥幸彻底破灭,再不敢拿萱草的性命作赌。
她看得分明,五姑娘是个记仇的主。
若她再死攥着那点小心思不放,只怕她和萱草……谁都活不成。
她是个母亲,她无论如何也要护下自己唯一的女儿。
“五姑娘。”胡嬷嬷“咚咚咚”连磕了三个响头,声音沉厚瓷实:“老奴绝无半点隐瞒!凡您所问、凡老奴所知,必定知无不言,绝无藏私。老奴死不足惜,只求您能护萱草周全。”
裴桑枝微微颔首。
这,才是方才那局棋博弈的真正结果。
“素华,快扶胡嬷嬷起来。”
“我一时倒真想不起该从何问起了。反正夜还很长,时间充裕的紧,胡嬷嬷不如坐下喝盏茶,慢慢从头说起吧。”
胡嬷嬷嘴角微微一抽。
五姑娘这变脸的功夫,看得她心里直发毛。
从头说起?
可这“头”……又该从哪儿算起呢?
总不能让她从跟在夫人身边时开始说吧?那也未免太过久远了……
胡嬷嬷试探着轻声问道:“五姑娘,不如就让老奴从夫人初见侯爷那时说起?”
裴桑枝唇角微扬:“甚好。”
“说来我也一直好奇,庄氏与父亲那段所谓荡气回肠的情爱往事。听说当年在上京城中,可是人人称羡、传为佳话呢。”
胡嬷嬷:五姑娘还是个阴阳怪气的好手呢。
当年的流言蜚语,可是逼得夫人不得不在进门当日当众验身以证清白,那又怎会是什么佳话?
“夫人初见侯爷时,一个是五品小官家中不受宠的女儿,一个是裴氏旁支里名不见经传、潦倒落魄的一介白身。不过夫人终究是官宦之女的出身,吃穿用度仍比侯爷宽裕不少。”
“二人初次相遇,是在一家书铺。侯爷选好了书,结账时却发现钱袋子不见了,正窘迫之际,夫人出面替他解围,补足了银子,还温言劝慰了几句。说什么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眼下一时困顿不过是天将降大任的前兆……自那以后,他们私底下便渐渐有了往来。”
裴桑枝轻哂:“乍一听,还挺浪漫唯美纯情的。像极了话本里的官家千金与落魄书生的故事,不正是如今上京城中最风靡的桥段吗?”
胡嬷嬷低声补充道:“五姑娘有所不知,侯爷的钱袋,其实是夫人花了五个铜板,雇街上的小乞儿偷走的。”
“那场书局‘初见’,什么人美心善的千金解围,什么天降良缘,全是夫人一手安排的。”
“彼时,上京城中的官宦勋贵之家,多少都听到了风声,永宁侯府的太夫人有意为清玉殿下与驸马爷从侯府旁支中挑选嗣子。夫人便是因此动了心思,决心赌一把这场富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