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夫闻言一怔,微微蹙眉,面露不解:“您方才说,膝下已有四子两女。这般儿女之数,莫说是寻常人家,便是富商巨贾、达官显贵,也绝不算少。况且,以您如今的年纪,即便不曾用过绝嗣之药,再想添丁进口,只怕……也非易事。”
言语间,老大夫颇有几分苦口婆心的意味。
分明是祖父辈的人了,对生养子嗣竟还有如此执念。又不是儿子们都是天阉,香火离了他就要断绝了。
永宁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他膝下是有四子两女。
奈何四子中三个已命丧黄泉,剩下的一个也是半死不活,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两个女儿,一个并非亲生,另一个亲生的却恨不得骑在他头上作威作福、吃喝拉撒,反倒像是要给他当爹。
“您再仔细诊诊!”永宁侯心中仍存着一丝侥幸,想是这位老大夫医术不精误诊了。
话音刚落,又着急忙慌地补充道:“前些日子我也刚瞧过大夫,说我不过是肝火亢盛,其余并无大碍。”
老大夫轻捋胡须,缓声道:“您若是信不过老朽的医术,不妨请我师弟一诊。他今日恰在前堂坐诊,老朽可吩咐学徒请他过来,再为您细细诊脉。”
永宁侯默不作声地点点头。
绝嗣这样丢人的事情,就不必再烦旁的医馆了。
老大夫的师弟脚步匆匆地赶来,稍作诊断便得出了大致无二的结论,随即抛下一句“前堂候诊的病人还多”,便又风风火火地匆匆离去。
这下,永宁侯是真的觉得天塌了。
他苦心经营了一辈子,可不是为了落得断子绝孙,更不是为了将一生汲汲营营挣来的家业,白白拱手让人。
“这绝嗣药虽损肾精,却未伤及根本,于寿元亦无妨碍。从这个角度看想想,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况且,您身上这些伤势对身体的影响,只怕比绝嗣药还要严重些。”老大夫看在那几张银票的份上,言辞恳切,极尽宽慰安抚之能事。
然,字字句句落在永宁侯耳中,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的风凉话,只让他胸口一阵发闷。
鞭刑落下的伤痕,只要悉心调养,终有痊愈的一日。
绝嗣之药的毒性呢?
可有彻底消解的一天?
没有!
永宁侯眼前一阵阵发黑,气得浑身发抖,嘴唇翕动了半晌,却只吐出些断断续续的音节。良久,他才勉强挤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声音嘶哑而颤抖:“大夫……你能否大概看出,我中这绝嗣药已有多久了?”
老大夫胸有成竹:“至多不过月余。”
也是奇了怪了,谁会对一个半截身子入土,又膝下儿女双全的人,下这种不痛不痒的毒。
纯粹就是,癞蛤蟆趴脚面,不咬人膈应人。
“多谢!”永宁侯一字一顿。
旋即,又掏出两张银票递了过去。
永宁侯前脚刚走,捣药的学徒便悄悄凑到老大夫身边,压低声音道:“师父,方才那人瞧着可不像是好人啊。”
老大夫斜睨了一眼,沉声道:“噤声。”
“他来求诊,付了诊金,我为他看病、诊脉,一来一往,钱货两讫。他未表明身份,为师也不愿深究。他是好是坏,与医馆无关,与你我更无牵扯。”
“我们之间,唯有医患关系。”
学徒小声嘟囔道:“我这不是怕您捅了马蜂窝嘛……”
“那人又是瞎眼,又是受伤,又是中绝嗣药的,若不是看他穿的锦衣华服,颇有上京城里那些达官显贵的气势,我都要以为他是什么打家劫舍无恶不作的江洋大盗了。”
老大夫一抬手,掌心不轻不重地拍在学徒脑门上,没好气地数落:“让你捣的药都捣完了吗?就在这儿闲扯些病人的长短!”
“长短?”学徒嘿嘿一笑,显然平日里并没少被老大夫纵容。他装模作样地抱住脑袋,神神秘秘地挤眉弄眼:“师父,您说……中了绝嗣药的人,会不会真像那些野医书上写的,那玩意儿越来越短?”
老大夫怒目圆瞪,手上陡然加力,一巴掌重重拍在学徒的后脑勺上:“看的什么旁门左道?还敢口无遮拦!我看你是活腻歪了!”
“罚你去抄十遍我定下的规矩。”
“抄不完,今日不准吃饭!”
“私下妄议求诊的患者,此乃行医大忌。若再有下次,定将你清出门户,绝不容情!”
学徒闻言,立刻收敛神色,垂首恭声道:“师父息怒,弟子这就去抄。”
他实在是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一时冲动,便脱口而出。
学医之道,不正是要知行合一吗?
光读医书,又怎能辨出真伪、验证效用?
学徒心下正暗自嘀咕,手上捧着药臼,眼看就要迈过门槛,身后却蓦地传来一道声音:“会。”
学徒恍然。
原来这些野路子医书里的记载,也并非全是胡编乱造。
……
永宁侯几乎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马车上的。
他甚至完全忘了后背与腰臀上的伤,径直坐了下去。下一刻……
剧痛猛地袭来,疼得他倒吸一口冷气,险些尖叫出声,又刷的一下站了起来。
“侯爷,下一家医馆……还去吗?”车夫语带迟疑,低声问道。
他明明记得,出府时侯爷特意嘱咐过,至少要问诊三家医馆,方能安心。
永宁侯正一肚子火没处发,一听这声“侯爷”,勃然作色,满腔怒火仿佛瞬间找着了出口,厉声斥道:“侯什么爷!早先怎么吩咐你的?今日在外一律称老爷!连这点差事都办不明白,每日领着月银是做什么吃的?”
“赶车,回府!”
车夫:???
车夫一时懵了。
侯爷这通邪火,怎么偏偏就撒到了他的头上?
早知如此,今天真不该抢着来替侯爷赶车!
“小的这就走!”
车夫半点不敢耽搁,一甩马鞭,车轮滚动,马蹄声哒哒响起。
谁知永宁侯却没事找事,恼火道:“赶车就非用鞭子不可?”
车夫又一愣:不用马鞭,那该用什么?
难不成……把侯爷的脑袋割下来,攥着头发甩来甩去,驱马前行?
侯爷敢给,他也不敢要啊。
于是,车夫只得尽可能不发出任何声音,以免惹的永宁侯再鸡蛋里挑骨头,故意找茬儿。
然而,这世上最容易找的,便是在心气不顺时找茬儿挑错。
永宁侯的声音隔着车帘再度传来,带着几分不耐:“你是活人,不是咽了气的鬼!在外赶车,连个喘气声都没有?”
车夫心里叫苦,还能怎么办,当然是故意将呼吸声放重了几分啊。
可他心里也清楚,照这情形下去,侯爷怕是过不了多久,又得变着法子挑他的刺。
还是赶车赶的快些,早早将侯爷送回府上为妙。
马车里,永宁侯阴沉着脸,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躺也不行,趴更难受,横竖是憋着一股火,怎么也静不下来。
是不是裴桑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