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妄方才理直气壮地向贞隆帝告了一状,之后又被李顺全领着去陛下的私库里转了一圈,挑了几件稀罕玩意儿,正心满意足地准备出宫。
在长长的宫巷里,谢宁华死死拦住荣妄,一双眼睛通红,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荣国公。”
六公主谢宁华并未像往日那般,似是有所图谋地故意拉近关系,亲昵唤他“荣妄表兄”,而是规规矩矩地称了一声“荣国公”。
负责送荣妄出宫的李顺全眼珠微动,心头已是百转千回。
陛下先前吩咐他领荣国公去私库时,还命宫人向六公主传了一道口谕,说杨淑妃好为人母、急公好义,既有慈母心肠,又有侠义热血。因怕六公主出宫开府之后,杨淑妃思女情切,便命暂停修建公主府,着六公主大婚之前不必离宫。
这道口谕,着实耐人寻味。
本来,依陛下的意思,是打算过些时日寻个由头,光明正大地敲打六公主一番,免得她因此记恨上荣国公。
但荣国公却说不必。
既是明局,再如何遮掩,六公主也照样会把账算在他头上。
这不,六公主直接找上来了。
“奴才给公主殿下请安。”李顺全连忙收敛心神,当即一丝不苟地行礼问安,举止挑不出半点错处。
谢宁华的目光转向李顺全,唇角勉强牵起一丝得体的笑意:“有劳顺全公公暂去前方等候,本宫有些话,需与荣国公单独一叙。”
李顺全暗自思忖,这真不是在为难他吗?
陛下的旨意,是要他一路跟着护送荣国公回府。
可眼下六公主却偏要支开他。
瞧着六公主那双蕴着明晃晃泪珠子的眼睛,便心知她情绪汹涌,绝非平静。
若是她一时激愤,扬手掴向荣国公。
到头来,遭殃的终究是他。
荣妄见状,替李顺全解围道:“顺全公公,还需劳您亲自往宫门走一趟,督办那些宫人。陛下所赐之物,务必令他们一一安置妥当,此事关系重大,半点也马虎不得,还请您多费心仔细盯着。”
李顺全恭声:“奴才这就去盯着。”
目送着李顺全的身影渐行渐远,最终融入拐角的阴影,彻底不见了踪迹。
“为什么!”
话音未落,谢宁华的眼泪已夺眶而出。
泪水掩映的眸底翻涌着愤怒、恨意,还有一片浓得化不开的茫然。
“荣妄,我本以为你是荣家人,血脉里流淌着与皇祖母相近的血,又得荣老夫人亲手栽培,于其言传身教间浸淫成长。耳濡目染之下,气度胸襟,理当有别于天下的寻常男子。”
“可如今一看,不过如此。”
“若皇祖母在天有灵,见你明知我心存大志,仍毫不犹豫绝我之路,不知她会作何感想?”
“是失望,还是寒心。”
荣妄哑然失笑:“你怎知我没有给过你机会。”
“我从未否认,较之恒王,殿下龙章凤姿,气度华彰,天资颖悟,更显天家气象。”
“杨二郎一事,臣本欲借此观望殿下的魄力、手腕与心智。然而结果,实在令人大失所望。”
“公主殿下与杨二郎的夫人设局,诱使恒王出手,将主动进击粉饰为“势不如人”的无奈,这般机巧,虽称得上一点小聪明,却终究格局有限。”
“可殿下既决定对杨二郎出手,却连“知己知彼”都未能做到,情报疏漏百出,更低估对手之能。这一步错,便注定整局棋走得波折横生,甚至引火烧身,最终落得一身腥臊。”
“再者,殿下既知杨二郎有所察觉,更知庆平侯夫人已暗中插手,若不能当机立断、适时收手,则可见殿下对局势判断之失准;若有意阻拦却终究未能成功……”
“那便不只是优柔寡断,更是御下无方、威信不足!”
“其三,庆平侯夫人恳请老夫人保全杨二郎性命,但凡识时务之人,权衡利害之后,都应清楚,取其性命实非易事,几近登天之难。若执意要杀,便须一击毙命,不容有失。
“然而,那场上京城外五十里的截杀,布置得何其粗疏简陋,简直如同儿戏。”
“我并非轻视那些死士的武艺,而是对你们筹谋截杀的手段与执行之法,深感可笑。”
“更何况,殿下在棋子的筛选与彻底掌控这两方面,皆有力所未逮之处。历时虽久,却仍未将其完全驯服,依旧是一枚随时会反噬的棋子。”
“公主殿下……”荣妄缓缓抬眸,四目相对,旋即语气沉凝,仿佛在谢宁华的命运之上落下不可更改的判词,“您确有几分聪慧,但终究火候未到。若执意要走这条夺嫡之路……除了徒增死伤,不会换来任何结果。”
“手段已然脏了,却还是技不如人,就该认输,而不是还妄想拉着荣国公府飞蛾扑火。”
“殿下这哪里是对我有欣赏,分明是欣赏荣国公府的命,想拿去陪葬!”
谢宁华怔怔地望着荣妄,泪水悬在睫毛上摇摇欲坠。耳中嗡鸣不止,眼前那长长的宫巷、朱红的高墙,乃至不远处的飞檐翘角,都渐渐模糊褪去。
整个世界仿佛骤然收缩,只剩下他一人。
荣妄不仅仅是一株娇艳的牡丹,不只有昳丽的容貌,也不仅是凭借荣皇后留下的遗泽与人脉。
他本身,便是灼灼明珠,自有凌云之姿,卓然立于万人中央。
“荣妄,本宫何时如你所说那般不堪!”
“连恒王那等愚钝无知之徒,都敢暗中求见本宫母妃,勾结庆平侯府,觊觎那高高在上的位子,本宫又为何不能争?”
“为何不能!”
荣妄蹙蹙眉。
谢宁华是不是听不懂人话?
他那一番话,到了谢宁华耳中,就总结出了不堪二字?
“所以,庆平侯府大厦将倾,败落在即。”
“我荣国公府不想成为第二个庆平侯府。”
“还有……”
“还有……”
荣妄说到此处,声音一顿,又恢复了平日里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仿佛连唾沫星子掉在地上都能炸起白烟。
他扯了扯嘴角,嗤笑道:“跟谁比不好,偏要跟恒王比。”
“明知他是个蠢货,比赢了蠢货,难道就不是蠢货了?”
“这叫半斤八两!”
“殿下好自为之。您想如何兴风作浪是您的事,但切记,不要犯到我荣国公府头上。否则……”
“告辞!”
“荣表哥!”谢宁华一把拽住荣妄的衣袖。
荣妄惊得猛地一颤,几乎跳了起来,接连向后退了好几步。
似他这般风姿特出的男子,在外行事当行止有度,善自珍重,切不可招惹无谓的风花雪月。
若有些许风言风语传至枝枝耳中,徒惹她烦扰,那便是大大的不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