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平侯府。
察觉到异样的漱玉匆匆结束了佛寺祈福,踏着风雪疾行下山。
掀帘而入时,披风上堆积的雪花簌簌落下,在暖阁地砖上洇出点点湿痕。周身裹挟的凛冽寒气惊动了室内温暖的炭火。
整个人不复往日的温婉,此刻她身姿挺拔,恰似雪崖孤生的一株红梅,在漫天飞白中绽出决绝的艳色。
“启儿现在何处?”漱玉心急如焚,顾不得周旋,便直切主题。
庆平侯夫人指尖轻抚过茶盏上繁复的花纹,目光失神地凝滞在地砖上那片洇开的湿痕。
仿佛全然未觉漱玉语气中的急切与忧虑,只是轻声呢喃道:“漱玉啊......”声音飘忽得如同窗外被风吹起的薄雪,“你可还记得,我将你带进这庆平侯府之前,你是怎样过活的?”
昔日,她深知,旧恩重提便是罪,挟恩自重便是仇的微妙人性。
故而这些年来,她从未在漱玉面前提过半句,当初将奄奄一息、无人问津的漱玉带进庆平侯府,锦衣玉食养在膝下,于漱玉而言,无异于是救命之恩。
可谁能想到,她亲手救下的娘家侄女,要毒杀她视若性命的亲生儿子!
何其荒诞!
何其可笑!
漱玉闻言一怔,有些摸不着头脑,她此刻满心只惦记着儿子的下落,也无暇深思,便轻声道:“那时我年纪尚小,许多事都已模糊。只依稀记得父亲和继母曾说过,您膝下无女,常羡慕别人家有乖巧懂事的女儿承欢膝下。恰巧父亲这边有我,还有继母所生的一对龙凤胎,您便向父亲开口讨了我,将我养在膝下。”
庆平侯夫人忽地轻笑一声,眼底却不见半分笑意。
她原还忧心自己会落得个挟恩图报的名声,倒不想她说好侄女、好儿媳,早已将她的恩情忘得一干二净了。
说不伤心是假的!
“漱玉,这般天真怎么还敢做出下毒的事情呢?”
漱玉脸色煞白,却又不觉得意外。
但闻,庆平侯夫人继续道:“你没有吃过猪肉还没有见过猪跑吗?放眼这满上京城的勋爵官宦之家,便是寻常富贵门第,又有几个姑娘能在生母难产而亡、父亲续弦再娶、继室儿女双全的境遇下,过得顺遂如意?”
“好一句许多事都已模糊。”
“罢了,你既记不清,自有人替你记得分明。”
“是本夫人往日对你太过怜惜,成了纵容之过。”
“早知你是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这些年就该让你亡母那些旧仆日日在你耳边念叨,说说你未被接来庆平侯府时,是个什么可怜光景!”
“即便你的性情会变得怯懦畏缩,上不得台面,也强过此刻这副狼心狗肺的模样!”
话音方落,庆平侯夫人便轻击三下掌心,暖阁内间珠帘微动,一位身着素色布衣的中年仆妇低眉顺眼地缓步而出。
是漱玉生母的旧仆。
庆平侯夫人敛去面上怒色,淡声道:“说吧,好生帮你们大小姐把忘干净的事儿,一件件都想起来。”
中年仆妇恭恭敬敬地朝庆平侯夫人深深行了一礼。
待礼毕,方才缓缓直起身来,转向漱玉,眼角堆起几道细纹,温声问道:“姑娘可还认得奴婢?”
漱玉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线,眼神晦涩难明。
中年仆妇叹了口气,眼中闪过一丝怜悯:“姑娘这些年,莫不是被二老爷和继夫人那点子好蒙了心?真当自己是他们捧在手心里的嫡长女了?若是没被侯夫人接到这庆平侯府来,您以为能在他们跟前儿享什么千金小姐的福分?”
“什么掌上明珠,不过是他们做给庆平侯府看的体面。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姑娘啊,奴婢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您在他们眼里,连个摆设都算不上。”
漱玉的嘴抿的更紧了。
在她的记忆里,父亲与继母待她,确是极好的。
那些年,但凡得了什么稀罕物件,总是先紧着送到庆平侯府,任她与二郎挑拣完了,才将剩下的带回给那对龙凤胎。
她也曾暗自揣度过继母的用心。可这世上,哪有能数十年如一日作戏的人?
更何况……
在启儿出生那日,继母将半副嫁妆都分给了她
那些地契房契在官府朱红的印泥下一一落定,白纸黑字写着她的名姓。京郊的田庄,西市的铺面,甚至还有两座产茶的山头,真真切切成了她的私产。
继母已然做到如此地步,她实在寻不出半分理由再起疑心。
“我自己有眼睛,会看。”
“我自己有心,会感知。”
漱玉嘴硬道。
中年仆妇急得直跺脚,声音里带着哭腔:“姑娘啊,您怎么就想不明白呢!”
“当年若不是侯夫人心善,见不得您小小年纪就遭人冷落,您怕是......怕是早就......”
“自从继夫人生下那对龙凤胎,被全府上下当作祥瑞供奉。与此同时,关于您的流言就愈演愈烈。那些个黑心肝的,说您是天煞孤星转世,一出生就克死了生母,往后更要祸及所有亲近之人——轻则伤残,重则家破人亡啊!”
“老夫人听信流言,当即就把您打发到最偏远的院子,就留了几个先夫人的老仆伺候。二老爷也心有忌讳,连句话都不肯替您说。府里那些势利眼的下人,见风使舵,对您的衣食住行越发敷衍。要不是还有几个夫人的旧仆拼死护着,您怕是连口热饭都吃不上......”
“后来,府里的旧仆们都渐渐寻了各自的去处。”
“侯夫人将您接来庆平侯府,这可是救了您的性命啊!”
“您可还记得手腕上那道疤痕的来历?”
“那时奴婢去厨房为您讨要热羊奶,院里其他下人都避之唯恐不及,不愿近身伺候您。您独自在房中又饿又渴,颤巍巍地想够桌上的茶盏,却不慎打翻了滚烫的热水,整片皮肉都烫得发红起泡,留下一整片的疤。奴婢回来时,您疼得连哭的力气都没了。”
“疤痕,总归是做不得假的。”
漱玉不自觉地抬手,指尖轻轻抚过腕间温润的玉镯。
玉镯下的肌肤光洁如新,细腻白皙,宛若上好的羊脂白玉,寻不到半点瑕疵。
她的确是记不清那片狰狞的疤痕是因何出现的。
却记得清楚,是如何消失的。
那日庆平侯夫人冷着脸唤来大夫,硬生生剜去她腕间整块伤疤。后来更是亲自入宫跪求淑妃娘娘,讨来一份专供后宫贵人的祛疤秘药,据说能令肌肤重生,不留痕迹。
侯夫人总爱说,她是要嫁给杨二郎的。
杨二郎未过门的妻子,须得是十全十美的。
那个过程,很疼很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