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那场叛乱虽早已平息,却仍有漏网之鱼潜伏至今。”
“这些宵小之徒见陛下仁德宽厚,又见诸位殿下渐露锋芒,便妄图搅动风云,从中渔利。”
“如今,国泰民安,河清海晏,谋逆作乱者,当诛之。”
“故而,老道想趁此机会一网打尽。”
秦老道长语气平淡如水,仿佛只是在谈论今日大雪纷飞,不如煮一锅咕咚羹暖暖身子这等寻常琐事。
元和帝眸光一凛,心下豁然明朗,蹙眉道:“平叛纠乱自有平叛纠乱的法子,老道长何至于以身入局。”
复而又低叹:“当真是半分也不顾惜生前身后名了吗?”
官修正史,终究只能约束一朝一代。待得后世子孙不孝,亦或大乾国运衰微、新朝鼎革之际,重修那流传于世的《乾史》,执笔修史的刀笔吏们为迎合新君,又该在秦老道长那一页如何挥毫泼墨?更不知,将用何等浓墨重彩的恶意,来为其一生盖棺定论。
只怕少不得要将他一生功业尽数颠倒。
民间流传的那些稗官野史,往往捕风捉影,仅凭街谈巷议便信口雌黄,编排起来更是肆无忌惮,全然不顾事实依据。
秦老道长仰首将盏中残茶一饮而尽,喉结滚动间发出畅快长叹:“生前身后名?”
“那等虚妄之物,于我何加焉?”
“我这一生背的恶名已经数不清了,多一桩不足增其重,少一桩亦难减其轻。”
“世人道我恶贯满盈。弑兄,逼宫,捧着二皇兄的头颅气死病榻上的父皇,还命人将外祖一家除妇孺外,尽数屠尽。”
“后来啊……借着“撞邪神志失常”的由头捡回条命。为免违心替父皇守陵,索性剃度出家,半身侍佛,半身从道,做个方外之人。”
说到此,秦老道长突然伸出右手,衣袖滑落,露出狰狞疤痕:“离京前,我亲手挑断了这右手手筋。”
“也是我祸害遗千年,还得了奇遇,断筋重续。”
“再后来啊,我又应元初帝之召返京,任钦天监监正兼掌工部。落在天下人眼中,这可不就是认贼作父?”
“三十年前,秦氏宗亲叛乱,我又提剑平乱,死在我手中的秦氏族人不计其数,多的人明里暗里咒骂我丧心病狂的屠戮亲族。”
“确切地说,在世人眼里,我早就不算个人了”
“什么生前身后名?当年逼宫之时,就碎得干干净净了。”
更何况,他从来不需要世人评判他的一生。
元和帝闻言,心绪复杂而沉重。
他清楚,秦老道长方才所言句句不虚。
但,他依旧有些犹豫不定。
秦老道长的眼眸中映出元和帝挣扎的神色,忽而洒脱地摆摆手:“陛下何必自扰?老道这把年纪,多活一日都是赚的。这红尘俗世,多少人庸碌一生,老道能活得这般痛快淋漓,已然尽兴。”
“老道今日冒昧觐见,实不愿陛下他日骤闻老臣谋逆造反之事,毫无防备之下龙颜震怒,以致圣体违和,伤了万金之躯。”
倘若因他一己之故,将表嫂那独苗爱子气出个三长两短来,他实在惶恐表嫂会因此恨毒了他。
表嫂很是护短的。
“临别在即,老道斗胆再进一言。诸位皇子年岁渐长,羽翼渐丰,各自皆有盘算。若陛下不欲见他们如蛊虫般自相残杀,还当早定国本为好。”
“老道明白,陛下总想再多权衡些时日,要为这大乾江山择一位仁德兼备的明君。”
“然则天家之事,最忌优柔寡断。如今诸位皇子各怀心思,明争暗斗,朝中大臣亦不得不选边站队。长此以往,忠良之士陷于党争,朝堂之上乌烟瘴气。”
“老道恳请陛下三思,这般局面若持续下去,恐非大乾之福啊。”
元和帝幽幽道:“此前,向栖云亦就立储一事,向朕进言。”
“朕思虑良久,立嫡立贤,各有利弊,实难决断。”
秦老道长捻须沉吟片刻,缓缓道:“陛下,老朽不愿空谈虚言。犹记得当年二皇兄夺嫡之时,未露真容前,朝野上下皆赞其为贤王。”
“人心之复杂难测,犹如幽潭千尺;人性之变幻无常,更似浮云蔽月。今日之忠,安知非明日之奸?今日之贤,安知非明日之佞。”
“至于嫡长子......”
“若他连东宫之位都坐不稳,那便是他无能,是他技不如人,怨不得旁人。”
“诚然,若陛下子嗣中果有德才卓绝之人,如皓月当空,一光独耀,令群星失色,则破格立贤,亦在情理之中。”
“然而,若真有此等麟凤之姿,陛下又何至于踌躇不决,左右为难若此?”
“陛下,趁尚可试错之时,当以果决为要。”
“您是表嫂的独子,承袭表嫂骨子深处的仁善和底线,也该在那些年的耳濡目染下习得当断则断。”
“贫道自知方才所言多有冒犯,实乃僭越之举。然字字句句皆是肺腑之言,绝无半点私心杂念掺杂其中。”
他一把年纪了,上无高堂奉养,下无儿孙绕膝。
世人汲汲营求的权势地位,于他不过如过眼云烟。
正因如此他才能在元和帝面前直言进谏,毫无顾忌。
他深知,元和帝绝不会对他起疑心。
“老道长。”元和帝神色舒展,释然一笑,似是心中有了决断:“母后曾言,道长乃可信之人。”
“母后慧眼如炬,从未有失。”
甚至,母后曾与父皇闲谈时不经意提及,若非她执意逆天改命,执意要那真相大白于天下讨个公道,这锦绣山河,原该是秦老道长的囊中之物。
可信之人?
从从容容、游刃有余的秦老道长一怔。
他是可信之人。
他是可信之人!
真好。
“她的判断,不会有误的。”
“陛下拭目以待。”
元和帝缓缓起身,朝秦老道长深深一揖:“老道长心系社稷安危,万望珍重己身。”
“虽说肃清谋逆乱党乃当务之急,然老道长的安危,于朕心中更重千钧。“
元和帝起身,朝着秦老道长作揖:“万望老道长保重己身。”
“虽说将那些谋逆作乱之徒一网打尽至关重要,但老道长的安危更是容不得半点闪失。”
秦老道长:“陛下如此礼遇,还真是折煞老道了。”
这才是真正的表里如一的仁君。
二十七载了……
老道长望着帝王眼角细纹,看他从意气风发的少年天子,到如今眉宇间渐染风霜,唯独那份仁厚之心,没有一丝一毫的减损。
罢了……
不够杀伐果断就不够吧。
自有忠勇之士,前赴后继地为心怀天下万民的仁君披荆斩棘、赴汤蹈火。
仁德治世,并无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