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时在这一刻终于放松下来。
她悄然观察着姬衡的神色,发现对方并没有因她的话而动怒,也似乎并没有生出什么防备、以及不悦的神态。
可见他虽然强势,却也当真有容人之量。
能包容她这样狂悖大胆的话语。
之前紧绷的神经骤然松缓,她冲姬衡笑起来,顺便眨了眨眼睛,让些微泪水盈润着干涸的眼瞳。
姬衡见状,若无其事的松开袖中剑柄,而后转身回去:
“三日后,寡人将昭告天下。”
“卿夜晚可安枕矣。”
他龙行虎步,周巨呆愣一瞬,还未从这巨大变故中回过神来,就已忙不迭跟了上去。
期间甚至没来得及跟秦时对上一个眼神。
而侍从们同样有短暂迟滞,而后呼拉拉全部跟了上去。
章台宫的中庭骤然一次安静下来。
秦时转过头去,却发现赤女与乌籽呆呆站在那里。
她才上前一步,二人竟“扑通”一声跪坐在地。而后脸色苍白,仰头看着她,仿佛无故被欺压的小可怜。
“秦君竟然……”
二人抖抖颤颤,话都不连贯了。
可虽是如此,眼中却有着难以置信的震撼,却也有着不可言说的崇拜与惊喜。
——秦君竟然、竟然敢如此跟大王说、说……
二人仔细想一想,浑身就再次战栗。
但若要此时起来,却是万万不能的。
她们可怜巴巴:“奴婢腿软了……”
秦时:……其实她也有点腿软。
但要强撑着面子嘛。
此刻就故作淡定的收回手,然后转头,静静凝视着天上月,再若无其事道:
“没事,你们再缓一缓。”
同时她心中也有着略微不解:
以姬衡那样【一切都要在掌握】的心态与习惯,就算内心暗定自己当为秦国王后,可那也不是她现在能索取的东西。
可为何自己大胆开口,他却仿佛……并没有生气?
秦时不解。
并决定夜里回去慢慢想。
毕竟,这是关乎自己一辈子的事啊!
……
而回到章台宫,重新安坐在座椅上的姬衡手持一卷竹简,才要看下去,就听周巨小声问道:
“大王不是说,秦君面见以后,就要安寝的吗?”
姬衡这才回过神来。
而后也叹了口气:“既如此,回芳宫吧。”
一行人默默沿着长廊行走,灯火在行走与夜风中微微晃动。姬衡如往日一般,仿佛根本未受影响。
而周巨看着前方引路侍从的灯火,此刻心头却是百般纠结。
到底要不要问呢?
这猝不及防的夜晚,原本只以为是秦卿从频阳回来,向大王回禀燕将军的诸般事。
因燕将军薨逝已过去许多时日,大王的心思也不显沉重。
若是夜间多聊两句,他周巨自然是乐见其成,并深深期待。
可未曾想到,只短短两三日的行程,秦卿竟按捺不住自己的心意,因而大胆直言——
要做秦国的王后!
还要与大王共入骊山地宫!
而大王……
他是喜是怒,周巨根本揣摩不出来。
他不该问的。
可如果不问,却又始终揣摩不出大王的心思。
对于大王的身边人来说,这是尤其致命的。
可如果问了,又该问什么呢?大王此刻甚至看起来心情颇为复杂……
正思索间,就听姬衡吩咐:“明日卯时,着人随我一同前往上林苑。”
周巨瞬间打起精神:“诺!臣这就安排。敢问大王,是要在上林苑小住吗?”
莫非是要为王后事,于上林苑另做安排?
姬衡却摇头:“要封我大秦王后,诏书未下,秦卿恐夜间难以安枕。既如此,仍是三日后颁行天下。”
“只如此仓促,一应王后礼仪规格来不及操办,三书六礼难成。”
“她独爱寡人之心甚笃,如今已然难以遮掩。偏又有惊世大才……”
这热爱心意不仅难以掩饰,恐还要溢出来,甚至都敢当面大胆说要随葬骊山……
这与当面唱诵《诗经》,歌咏【谷则异室,死则同穴】,又有何区别?
偏偏如此人才,又是他早已定下的王后人选。只如今猝不及防,角色倒转,他的承诺也显得格外仓促。
姬衡想到此处,脚步又不自觉放快一些。
周巨在旁快步急走,仓促跟着,已然急出了一头热汗,又听姬衡的声音继续传来:
“如此诚心,寡人也当报之——明日于上林苑猎雁一对,以慰秦卿之心。”
他心中又是一跳。
其实,秦国之前册封王后,根本不必三书六礼——大王封下即可。
而大雁恩爱和合,每年都是春归秋行,从不违时。如此至信如时,乃是天下一等一的忠贞有期。
同样,也是如今秦国婚姻事中必不可缺的吉祥之物。
大王有此吩咐,显然对秦卿的包容与爱重之心,远胜所有人!
他心念电转,此刻也笑道:“既如此,臣还请先退下。”
“虽诸般礼仪难以周全,但臣也当即刻吩咐少府,而后召奉常与宗正前来相议。”
姬衡顿住脚步。
而后他看着周巨,点头应允:“去吧。”
他的身影在宫阁之中渐渐远去,周巨在原地恭送,此时才终于抬起头来,遥望着那高大的背影。
不知为何,一股仿佛要迎接历史车轮的战栗感,油然而生。
他在夜风中浑身汗毛耸立,仿佛自秦卿那一句【我要做大秦王后】起,整个大秦,都将要面对前所未有、闻所未闻的巨大变革。
……
而在回南宫的马车上,此刻一片寂静。
医明服彩二人候在寝宫,原本打算好好服侍主君歇息一场,安眠药汤都已煮上。
却见回来的三人中,秦卿神采奕奕,却又眉头微皱,仿佛在思索着格外艰难的问题。
赤女乌籽却全无做奴婢的姿态,脚步颤颤,膝盖绵软,面容泛着微微的苍白,颊上却又生出一抹古怪的红。
又害怕,又颤栗,却又有着难以抑制的激动与喜悦……
医明急急上前:“秦君可是受了惊吓?奴婢去煎一碗安神汤吧!”
赤女乌籽在宫中年深日久,如今却做如此惶恐姿态……到底是发生了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