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今日，再次从小儿子口中听见“家”这个字眼，他却在其后加了谓语。
他们的家散了...
声如雷霆般砸在他的心口，贺涛一贯冷静自持，但在听见这句话时，面容也跟着变得悲怆起来，
“阿鄞，你...”
贺京安闭了闭眼，不愿与他相对，竭力平复内心的恨意，
“父亲把我叫到这里，所问不过一句话，就是问我有没有害亲兄弟，那我所答也不过是告诉你，外面茶室里坐着的那些人，没一个是我想要的手足兄弟！”
他的声音微微颤抖着，神色却比以往都还要平静。
语落，贺涛紧闭的眼睫剧烈发着颤，他颤抖着站起，血红色的眼睛死死盯着眼前的人，悲愤交加之下，他抬手，
“啪！”
清脆的巴掌声骤然响起。
这一巴掌贺涛一点力气都没收着，一巴掌下去，贺京安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疼。
但他依旧面色平静注视贺涛，双眸仍旧很亮，淡漠到没有一丝情绪的波动。
半晌，他笑了笑，攥了攥拳，眼尾染上一抹薄红，讥诮着看向贺涛，
“父亲，你还记得我妈妈吗？你还记得她在等你吗？”
语落，常年死寂的古井终究是激起千层浪。
再次从小儿子口中听见她，又望着眼前与她神似的眉眼，贺涛只觉得胸腔内的那颗心脏像是被人狠狠捏住。
贺京安对上他的视线，看着男人那张脸的神情由原本的威仪具足顷刻间变得颓废沧桑，仅仅因为一个人，就让他丑态百出，真是可怜又可笑。
他就这样站在他面前，让他望着他这张脸，就像个疾言厉色的不孝子，非得看见他这个父亲彻底崩溃，非得看见他痛不欲生的模样才肯罢休。
“你...”贺涛垂下的手微微发着颤，他抬头望着眼前已经比他还要高半个头的小儿子。
那张脸上留下的红印，昭示着他刚才的怒火，可抬手掠开儿子额头的发丝，红色的指印延伸向上，触目惊心，贺涛心一酸，血丝铺满眼睛，他颤抖着又靠近他，无力地搂住他，
“阿鄞......你听话，好不好？”
贺京安站在原地，脚下像是扎了根似的，像是个没有任何感情的死物，就那样任由人抱着。
这久违的拥抱，他五年前就感受到了，他被关在那间贺长生特意为他打造的地牢，受尽折磨，躺在冰水里，唯一的暖意竟然是身上不断冒出的血，好疼，疼到他蜷缩在一起。
那颗微弱的心脏还在跳动，他捂着，让它跳慢些，不要太着急，等那个人来了，让他知道他还活着。
他知道他会来，这是他布下的一步险棋，豁出了所有，只赌父亲对母亲的愧疚！
果然他来了，贺涛来了。
贺京安不知道那天在地牢，贺涛看见他那副鬼样子是什么表情，但他想，应该是痛不欲生。
—
五年前，事情败露，贺长生又咬死他弑父谋反罪名，为保全手下兄弟性命，也为了给顾诗和延之谋一条活路，贺京安开枪杀死了周昊，他的义父。
贺京安永远都记得，邓楠的父亲邓彻将他打晕，给扔在了车后备箱。
邓彻怒吼着让邓楠带他走，而邓楠坐在驾驶室哭着，迟迟不愿踩下油门，
“老爹！我们一起走吧！”
邓楠哭着，可他的父亲抬手就是给他一巴掌，
“哭哭哭！他妈的！怂包就知道哭！老子盼着就是这一天呢！死得其所，顾家对咱爷俩有恩，你带着阿鄞快走！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老子这把老骨头了，死了烧了！也该为你们这帮崽子添一把火了！”
邓彻说着，但还是舍不得儿子，低头捧起儿子那张稚嫩的脸，用脑门狠狠蹭了蹭邓楠的额头，
“儿子！快走吧！别叫老子失望，别叫老子觉得你不是男人！”
后面的雇佣兵逼了上来，子弹擦着头皮飞，邓楠的父亲狠狠拍着宝马的引擎盖，“儿子！走！”
邓楠咬牙启动车，内燃机悲鸣着响彻天空，他一脚油门，发动机涡轮增压达到最大功率，像个亡命之徒似的飞速地推动着这辆伤痕累累的宝马冲出重围。
邓楠当时脑袋里只拼命转着一个念头，“带着二爷走！带着二爷活着离开！”
只要见到周叔，或许还能派人来救父亲。
父亲就还有救！
可那辆宝马的身后，几道孤影彻底湮灭在炮火中。
也就是那天，邓楠没了父亲，埃尔没了哥哥，几个兄弟的家彻底支离破碎。
和阿鄞的家一样...
灰蒙蒙的地下室，周昊看着被邓楠拼命夺回的少年，望着他那和小姐一样的眉眼，做出了最后的决定。
可阿鄞却搂住他，哭成了孩子，
“周叔，纵然是死，我也要死得清清白白！我不怕死！贺涛要我的命！那他就来拿好了！但我绝对不会抛弃你！绝不！”
他撕心裂肺喊着，希望眼前的男人能收回对他的命令。
可周昊拍了拍少年颤抖着的肩膀，
“阿鄞啊，你母亲能有你这样的儿子，我真感到骄傲，我们顾家出来的男人都是有血性的！”
周昊是个孤儿，流浪在外被顾晓捡起，自小就在顾家长大，顾老爷子待他如同自己的孩子。
于他而言，他的小姐去了，他也应该陪着，黄泉路上，他还要给她拎着裙摆。
他知道他的小姐爱美，走的时候也该是漂漂亮亮的，穿着长长的裙子，他怕她一个人拎着裙摆走，走得跌跌撞撞。
他得去帮帮她...
周昊看着少年，少年扑在他的怀里，仰着那张满是泪痕的脸，“周叔，我不能丢下你！”
阿鄞的眼泪砸在他的掌面，烫得他心口生疼，他搂着他的头，
“阿鄞，你父亲对我有看法，只要你亲手杀了我，才能解他心头之恨，只要你说，这一切都是我在教唆，是我在威胁你，是我逼迫你，他就会信的，他还是疼你的...”
最后一句话刚一出口，少年猩红着眼睛抬头，牙抵着牙，愤恨道：“那样做，不如叫我死...”
“死...”周昊笑笑，“死很容易，可你还有未了的心愿啊，阿鄞你不是答应要和邓楠他们一起出去看看世界，那几个小崽子没了爹妈兄弟，都等你呢...”
“你小姨和哥哥还攥在你父亲手里，你若是死了，他们活着的希望就没了...”
“我还记得，你和我说...你这些年在外面遇到的事情，那个在香港的小女孩，你还想不想再见一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