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沉云眼眸微眯了下，执剑的手青筋暴起，“何意？”他冷声问道。
那女子没有回答，只咬碎了牙间的毒药，舍命在此。
郁沉云执剑而立，垂眸看着女子的尸首沉思了片刻，他感觉此刻手中剑上的血痕似是有些灼眼。
命人寻来衣物将那些赤裸的人盖上后，郁沉云才仔细去瞧了瞧这些人。
这些人无一例外都面无血色，似是长期不见阳光所致。
郁沉云一一辨认这些人，他都不识得。
但当他瞧见那具横在院子正中的尸首时，郁沉云面上平静的神色骤变，他大步上前，以剑支地，在那尸身旁蹲下，颤着手拨开了那女子散落在侧脸的发丝。
女子面容清晰映入郁沉云眼中，郁沉云只觉一阵头晕目眩，他额间瞬间青筋暴起，似是怒极，破穹剑的剑尖没入地面更深处。
“将军，可有不妥？”郁沉云身边的士兵上前俯身问道。
郁沉云提剑起身，“寻个女子给她们穿好衣物，将尸首抬回军中，那老妇和小孩，带回去审一审，务必问清这些人的来历。”
“是。”
郁沉云策马回到住处后，当即命人拿来了记录金安边城失踪人口姓名和数量的册子。
若他没有认错，那女子应是金安边城一家药铺掌柜，常给军中义捐药材。
两国交战多年，她的药铺每隔三月就会运半车药材送至军中，不取钱财，不留姓名，只运送药材的车上挂有药铺名号，军中之人也是由此得知药材的来源。
郁沉云之所以识得她，是因为他曾和军中好友一道去那药铺买过伤药，故而见过此人一面。
印象深刻是因为这女子听说他们是军中之人，便执意不收银钱，他们当时拿了药出门后偷偷将银钱从门外扔到柜台上，然后拔腿就跑。
三年前金安有一战打得艰难，当时主帅被杀、边城城门被破、援军迟迟不至。
郁沉云那时只能领一支队伍，他带着这队人拼命抵抗入城的敌军给城中百姓争取逃离的时机。
但当时援军未至，敌军人数众多，攻城火力全开，饶是大家全力抵挡也仍难抵敌军进攻之势，故而城破之后有不少百姓被俘被杀。
幸而在郁沉云等人快要支撑不住之时，金安援军抵达边城，郁沉云等人奋起反杀，和援军一起奋战整夜，终于将敌军打出城外，守住了这座几乎沦陷的城池。
战后清点伤亡俘虏人数时，边城记录在册的失踪人口不在少数。
那药铺掌柜，也在失踪之列。
后来金安军队打了胜仗，解救敌军军营中的俘虏时也没再瞧见过那女子。
可人失踪了，那药铺的义捐却没有间断过。
郁沉云升任主帅掌军后，在接手义捐药材时特意问了下其中情形，送药材的老人说：
“掌柜的早前就吩咐过，只要这药铺开着，没战停时，无论她在或不在，每三月给军中送药材这活计就不能断。如今掌柜的下落不明，药铺是她小妹在经营着，新掌柜就把这活计也一并安排上了。”
如此大义的女子，郁沉云心中甚是钦佩。
只是他吩咐肃北着人一直在寻这女子下落，多年来却一无所获。
即使深知这般情形是凶多吉少，但只要没有寻到尸骨，郁沉云仍是抱有一丝希望。
每次攻下敌军营寨，营寨中的俘虏他都会去一一查看辨认。
却——终是徒劳。
可……
郁沉云杀了她。
不是他的剑杀的人，却是他下的令。他下令杀了金安百姓，杀了一直以来为金安军队尽心竭力的女子。
这是郁沉云难以接受的事实。
他可以享受战场和杀戮，可以说服自己要守的是金安百姓所以即便不得不踏上竹荣百姓的尸骨也无妨，可以说服自己因为要对金安负责所以必要时挥剑向弱者也情有可原。
可他接受不了自己对金安百姓的杀戮。
这是他信念的崩塌，他一直拼命守护的人，却最终死在了他的刀下。
郁沉云手握着那本写着药铺掌柜姓名的册子，他目光定格在几个字上——和宁药铺，祝婉和。
祝婉和，是那女子的姓名。
天色暗下来时，郁沉云屋内并未点灯，他孤身一人隐于黑暗中，身上厚重的铠甲透着凉意，破穹剑上的血痕已经干涸凝固，就那么牢牢黏附在冰冷的铁器上。
如剜不掉的疤，如洗不清的孽。
整个屋子都是冷寒的。
郁沉云身边的副将方袭荣走进屋内，“你怎的不点灯？”
他问话的同时，顺手将郁沉云屋内的灯点了起来。
微黄的烛火驱走一室黑暗，郁沉云的身影也变得清晰起来。
见他呆愣不动，方袭荣上前朝他肩上捶了一拳。
“打了胜仗还这副苦大仇深的样？短短半月，连夺两城，瞧着竹荣是大势已去打不动了，他们再不递降书，前面雾霖城哪怕占尽天险，咱也给他打下来！说不准明年年关，咱还能在竹荣王宫喝酒庆祝一番！”
方袭荣的兴奋激动之色溢于言表，这半月的仗打得畅快，他如今是浑身舒畅，气顺得不得了。
郁沉云依旧没有什么反应，屋内方袭荣的哈哈大笑干巴巴响了两声后戛然而止。
方袭荣意识到郁沉云的反常，他脸上笑容骤散，神情立刻严肃起来，“出什么事了？”
今日清查城内残军，敌军主将郑离被擒，郑离带的人也尽数落网，照理说，是大胜了无疑，可主帅郁沉云这般沉重的模样，倒是叫方袭荣一阵心慌紧张。
郁沉云缓缓合上手中的册子，“无事。”他坐直身子，声音有些沙哑。
将那册子端正放在桌案上后，郁沉云顺手拿起布巾和剑，凝神仔细擦拭着剑上的血痕。
“无事你搞得这个沉重的样子！吓老子一跳！”
方袭荣往郁沉云肩上拍了一掌，随后放肆地朝郁沉云的榻上一躺，把那二郎腿翘得老高。
黑靴惬意地左右晃动着，方袭荣开始畅想他的美好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