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九,正是民间俗称的“小除夕”。
昨夜,殿前司的士兵们已在营中燃起松枝,就着粗酒淡饭简单庆贺了年节——毕竟乱世之中,能暂离弓刀、稍歇片刻已是难得。而今日暮色刚沉,以王审琦、王仁赡为首的殿前司诸将,便陆续踏着寒星,往杨骏的府邸而来。
五代乱世,烽火连绵,年节于军旅而言素来是奢谈。边防军终年戍守疆陲,逢年过节更需枕戈待旦,归家二字早已是遥不可及的念想;即便是皇帝亲掌的禁军精锐,也唯有在京城无战事、藩镇暂安定时,才敢按营伍轮值:值守者仍需严守营垒,轮休的近籍士兵或许能获允短暂归家团聚,却需谨记时限,逾期不归便以逃兵论处,军法无情。
便是他们这些统兵将领,也难脱军规束缚。今夜这小除夕,既是岁末最后一个能暂卸甲胄的时辰,更是诸将难得的相聚之机——待明日除夕,或需入宫随驾,或需巡查营防,再难有这般自在相聚的时刻。
杨骏府中的正厅早已生好炭火,铜炉里的银丝炭烧得通红,将满室的寒气驱散得无影无踪。他刚换上一身素色锦袍,就听见院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王审琦一身玄色常服,肩上还沾着未化的雪沫,推门进来时带着一股寒气,却笑着扬了扬手里的酒坛:“杨大人,这是我托人从河东捎来的汾酒,埋在雪地里冻了半月,今日正好暖饮!”
紧随其后的王仁赡也走了进来,手里拎着个食盒,掀开盖子,里面是几碟精致的小菜:“后厨刚做的酱牛肉、卤鸡爪,还有两碟蜜饯,都是下酒的好东西。”
在他们身后紧随的是曹彬、李继勋与韩重赟。曹彬是素来不善言辞,此番能够过来,足以证明他的心意;至于李继勋与韩重赟,他们二人初入这个小团体的圈子,尚带着几分生疏与不适应……
杨骏面上挂着和煦的笑容,迎上前去,优雅地引导着几位将军至炉火旁的矮榻落座道:“难得诸位将军屈尊驾临,使得我这平日里略显寂寥的府邸,今日终于洋溢起了浓浓的年节气息。”
言罢,他亲自执壶,动作娴熟地为每人斟满了酒。那琥珀色的酒液在精致的杯中轻轻摇曳,散发出阵阵醇厚而诱人的酒香,仿佛能瞬间温暖人心。
“昨日,营中的兄弟们已享用了白面馍馍与热腾腾的羊肉汤,今日,便轮到我们这些身为将领的,也好好放松一番,共享这份难得的闲适。”
王审琦轻轻端起酒杯,浅酌一口,温热的酒液顺着喉管缓缓流淌,带来一抹不易察觉的暖意,他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想以前,在侍卫司的时候,即便是过年,能享用的也不过是一碗稀薄的热粥中勉强掺入的几滴酒,哪比得上今日这份闲适与惬意?”
言罢,他缓缓放下酒杯,眼神中流露出一抹复杂的情感,继续说道:“自打杨大人掌舵殿前司,推行一系列改制以来,咱们这些兄弟的日子是越过越红火了。粮饷足足涨了三成,就连逢年过节,心中也多了份期盼。昨日我巡营之时,偶见几位新兵小心翼翼地包裹着几块糖,说是要寄给远方的爹娘尝尝,那一刻,我心中莫名泛起一阵酸楚,却也满是欣慰。”
王仁赡闻言,亦是颔首附和,修长的手指沿着食盒边沿轻轻弹跳,发出悦耳的声响:“诚然如此。往昔在侍卫司之时,糖块儿乃是奢望,便是白面馍馍,也得校尉之尊方能品尝。而今殿前司的寻常士卒,岁末之时,皆可怀揣糖块,背负白面馍馍归家,试问,谁人不愿为这份丰饶卖力?”
曹彬则持杯在手,嘴角含笑,静默不语,宛如局外之人,悠然自得。一旁的李继勋与韩重赟,目睹此景,亦是连连颔首,眼中闪烁着认同之光:“确是如此,更有那香气四溢的猪肉,如今情形大转,非但无需我等前往侍卫司精挑细选,反倒是他们趋之若鹜,只盼能投身我辈麾下!”
话至此处,王审琦的话语忽地一转,目光转向了杨骏,缓缓问道:“杨将军,坊间传闻,待到来年开春时节,我大军便要挥师西进,征伐蜀地,此事可真?”
此言一出,周遭的王仁赡、李继勋与韩重赟皆投来探寻的目光,仿佛在这一刻,他们心中的战意被悄然点燃。身为武将,谁不渴望在战场上建功立业,扬名立万?他们的眼神中,无一不闪烁着对赫赫战功的热切向往。
杨骏闻此讯,脸上的笑意缓缓收敛,神色变得凝重起来,他沉声言道:“兵者,国之大事,不可不察,行事间需慎之又慎。然而现在殿前司麾下的将士们,眼下正处于砥砺锋芒之时。倘若此消息确凿无疑,待到明年春暖花开之时,我等恐怕仍需安于营寨之内,勤勉训练。”
闻此言语,周遭数人的眸光不由自主地染上了一抹黯淡。王仁赡轻轻搁下手中酒杯,缓缓言道:“杨大人,昨日我前往观瞻周武所率之队的操练,目睹他们在皑皑雪地中挑战‘绝壁攀’之艰险,个个奋不顾身,犹如舍生忘死之士。我麾下的将士们,皆翘首以盼来年春暖花开之际,挥师凤州。而锐士营更是誓言要率先攀上城头,这股子勇往直前、誓不言败的劲儿,往昔即便是想见上一见,亦是难得啊。可这……”
杨骏闻此,眸中悄然掠过一抹暖意道:“兄弟们的这股子热血豪情,比任何珍宝都要珍贵。我深知方才那番言语或许让大伙儿心里头有了些微的阴霾,但请容我直言,秦、凤、成、阶这四州之地,又算得了几何?论起富庶,它们岂能与南唐相提并论?回去告诉下面的将士,只要咱们根基扎得稳,训练刻苦到位,还怕将来没有建功立业的机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