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总是天生爱父母。
父母也是天然爱着孩子吗?
从昏迷中醒来,云琛闻见那熟悉的,腐朽的,勾起她记忆深处不安的马麝香烛气味。
不用睁开眼睛,她就知道这是云府的祠堂。
在儿时父亲不喜她之后,她便成了祠堂罚跪的常客。
无数个夜晚,她都是缩在蒲团上,在昏暗的烛火里,在一排排灵位交织投射的阴影里哭着入睡。
十一年过去了,她又一次回到这里。
浑身钻心地痛,衣服粘在绽裂的鞭痕伤口上,让她稍微一动都疼得直冒汗。
她没力气起身,也不想起,只静静地蜷缩在蒲团上,听着门外的吵闹声。
似乎是云中君亲自挡在门口,不让任何人进。
白氏苦苦哀求:“老爷,让府医给大小姐诊治吧,大小姐实在伤得太重了,拖下去会高热的......”
云望也劝道:“爹,琛姐姐如今好歹是朝廷命官,您这样实在不妥,恐有擅自拘禁官员之嫌,请您三思!”
白氏又哭起来:“老爷,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没有什么比孩子平安回来更重要......已经十一年了,人一辈子能有几个‘十一年’......莫要再伤你们的父女情分啊......”
云中君丝毫不为所动,只对张久之道:
“去告诉各位宗亲,就说我要惩治这个孽障,请各位再留府几日与会宗法。将府中所有门关起来,所有人都待在各自院子里,无令不得出入!”
张久之惊愣:“老爷,无事闭门大大不吉啊!今日还是您的寿辰呢……”
云中君冷笑一声,反问:“无事?家门出了这样的孽障还叫无事?!我云中君养出这样一个东西,应当早点下地府去跟祖宗谢罪,还过什么生辰?速去!”
很快,云府四处响起关门上锁的声音,在夜空下显得格外阴仄。
层层大门紧闭,一道道黑岩石的墙壁泛着幽暗的冷火,似乎要困住什么,生吞活剥了什么。
云中君的声音回荡在变得空旷的府邸:
“不许给她吃喝!不许她出祠堂!
“我不信打不死这个孽障!”
“朝廷命官?大不了老子一命换一命!”
云琛用力捂住耳朵,可门外的每一句话还是清晰地钻进她的耳朵。
还好,还好。
她已不是儿时毫无反抗之力的孩童了,只要她想,她可以立刻拆了这祠堂,踹门出去,谁也别想拦住她。
心里这样想着,身子却如灌了铅,动不了分毫。
烛火昏暗笼罩着的,仿佛还是那个童年的她。
就这么迷迷糊糊睡着,不知过了多久,再次醒来时已是天光大亮。
云琛睁开眼,一个小小的身影蹲在她面前,正好奇地歪头打量她。
“姑姑,我叫莲城,今年四岁了。”小人儿软糯糯地说道。
云琛费力地爬起身,云莲城的小脑袋也跟着由歪转正。
云莲城从怀里掏出一块糕点,递给云琛,“喏,我最爱吃的牛奶糯米糕,给姑姑吃。”
云琛接过糕点,顺势摸摸云莲城的头,看那长相便知是云望的孩子,确实该喊她姑姑的。
云琛挪到供桌的桌腿前靠坐,两条胳膊搭在膝盖上,缓了好一会儿才感觉不那么眩晕,开始咬糯米糕。
云莲城学着她的样子坐下,奶声奶气地问:
“姑姑,你是女子吗?还是男子?那我应当喊你姑父?”
云琛被逗笑了:“我就算是男子,也该是你大爷,不是姑父。”
云莲城捂嘴偷笑:“你说了‘就算是’,说明你是女子,你就是我姑姑。”
真是个小机灵鬼,云琛爱怜地捏捏云莲城的小脸,“府中不是戒严了吗?你怎么跑来的?”
云莲城骄傲地拍拍小胸脯,“钻狗洞来的!”
云琛竖起大拇指,“厉害。小心回去挨揍呦。”
云莲城笑嘻嘻道:“我爹只会读书,不会打人,最多就是罚我不许去骑马,嘿嘿。”
“呦呵?”云琛来了几分兴趣,“你已经骑马了?我也是四岁骑马的,和你一样。”
“那姑姑敢骑大金马吗?”
“你说‘万里红’?”
“嗯!”
这次换云琛颇为骄傲了:
“我驯过六匹!话说那时候呀……”
云莲城两眼冒星星,认真听着云琛讲述她从前驯马的故事,顿生一肚子崇拜之心。
“姑姑,你放心,如果你在这里关一辈子,我就一辈子骑马来给你送糯米糕!”在即将结束对话的时候,云莲城这么信誓旦旦地对云琛保证。
“我可太谢谢你了!”云琛笑着弹了下云莲城的小脑袋,将靴子里常年随身的匕首抽出来,解下匕首套上面的小小红穗子,递给云莲城。
“把这个栓到你的马鞭子上去,马儿见了会怕你的。”
云莲城捧着那散发着淡淡腥气的红穗子,如获至宝一般,惊奇发问:
“真的?”
云琛单眨下眼睛,揉揉云莲城的小脑袋:
“真的。你别怕马,马就怕你。去吧。”
云莲城小心翼翼地将红穗子塞进衣襟,还不忘将衣领抹平,然后朝云琛摆摆手,一溜烟跑向狗洞。
云琛从后叫道:“下次给我带点喝的,带点糖水来!”
“好嘞!”云莲城答应得响亮,头也不回地跑掉。
别看小家伙年纪小,但信誉超有的。
第二天一大早,云莲城果然带着糖水出现了。
他像只虎头虎脑的小兽,费力地从狗洞钻出来,探出小脑袋,先动作小心地将装糖水的罐子从怀里拿出,放在地上。
然后取下脖子上挂着的一圈香肠。
从手腕上解下绳系的糕点。
又从屁股后面抽出两大卷绢丝软布。
最后从嘴里吐出一个袖珍小瓶子,里面装着云家特制的内伤秘药。
云琛愣愣地瞧着云莲城卸完满身货,麻利地从地上爬起,拍拍小手,咧嘴笑道:
“姑姑,我来啦!”
云琛拨拉地上的东西查看,有吃有喝,还有包扎药物,显然不是云莲城这小孩子可以想到的,便问他:
“这些东西谁给你的?”
云莲城“嘿嘿”笑道:
“我爹!”
云望?云琛有点意外,又问:
“你爹知道你钻狗洞进祠堂,不生气?”
云莲城摆弄着手里的红穗子,那上面原本有点松散的地方,已被重新紧密缠绕了一遍,还打了个漂亮的护身符结。
小人儿头也不抬地回答:
“不生气呀,爹可高兴了,爹和娘说,从今往后,我就不再是没有大姑姑的野侄子了,叫我好好拿着东西去,一个都不准弄丢!”
“……”
云琛一时无言以对,心中涌起些复杂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