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余温
肖飞的指尖还残留着轮回树枝桠的温润,那触感像极了灵溪当年递给他的桃花酿陶碗。他望着迷雾中若隐若现的小径,喉结不由自主地滚动——三百年了,自他踏碎魔界祭坛的那天起,就再没见过人界的朝阳。
轮回树的新枝突然发出细碎的轻响,像春蚕啃食桑叶。他抬眼望去,枝丫间不知何时多了个巴掌大的身影:灰布行囊磨出毛边,手里紧紧攥着的荷叶还沾着晨露,正一瘸一拐地往人界方向挪。那蹒跚的步态让肖飞想起初入五界时的自己,彼时他刚从凡俗战场的尸堆里爬出来,攥着半块染血的兵符,连御剑时都要扶着剑柄才能站稳。
“这孩子要走的路,可比你当年难多了。”孟婆的声音带着汤碗碰撞的脆响,新绿的药汤在粗瓷碗里晃出细碎的光。肖飞接过碗时,指尖触到碗沿的豁口——还是当年灵溪摔碎后,他笨手笨脚用灵力补过的那只。
汤面浮着层细密的泡沫,像极了桃林春夜的流萤。肖飞低头轻吹,涟漪里突然浮出张笑脸:灵溪蹲在桃花树下,正把烤焦的麦饼往他嘴里塞,碎屑粘在她鼻尖,被风一吹簌簌往下掉。他伸手去拂的瞬间,画面又换成墨尘的背影,玄色衣袍在魔界罡风中猎猎作响,那把断了三指宽的长剑,最终替他挡住了致命的魔焰。
“忘川的汤,从来不是用来忘的。”孟婆的银簪在鬓角闪了闪,“是让你把那些扎在心口的碎片,捂成能揣着走的暖炉。”
肖飞想起昨夜在河底摸到的石头。灵溪的名字被水流磨得只剩浅痕,可指尖划过的刹那,他分明听见她在桃林里唱跑调的童谣。墨尘的名字旁嵌着片剑穗残片,三百年过去,还带着淬过火的灼热。摇光的名字刻在最深处,周围凝着层薄冰,敲上去会发出古琴断弦般的轻响。
“我记得。”他对着汤碗轻声说,像是在跟那些名字保证。
药汤滑过喉咙时带着微苦的回甘,像灵溪酿的桃花酒混了摇光的莲子茶。暖意从心口漫到四肢百骸,他忽然想起墨尘总说的那句话:“真正的刀枪不入,是把软肋熬成铠甲。”
转身时,轮回树的新枝在风中轻摇,叶片上的五界缩影正缓缓流转:人界的炊烟缠着仙界的流云,魔界的熔岩映着妖界的萤火,灵界的光点落进忘川河,激起的涟漪里浮出无数张笑脸。那个小小的身影已经走到迷雾边缘,荷叶上的露珠坠落在地,竟开出朵半透明的花。
肖飞的行囊突然轻响了一声,他低头拉开系带,发现里面多了片轮回树的新叶,叶纹里藏着忘川河的波光。还有半块玉佩,是当年墨尘断剑时震碎的,此刻正贴着心口发烫。最底下压着张泛黄的纸,上面是灵溪歪歪扭扭的字迹:“向着光走,就能找到回家的路。”
迷雾里的小径渐渐清晰,青石板上嵌着细碎的光点,像有人刻意用灵力铺成了路标。肖飞迈出第一步时,听见身后传来孟婆舀汤的声音,混着轮回树的低语,像三百年前那个雪夜,灵溪在桃林里哼的安眠曲。
他攥紧行囊里的荷叶标本——那是雅玲临行前塞给他的,说荷叶生在泥里,却永远朝着太阳。此刻掌心的温度透过枯叶传过来,竟与记忆里灵溪发间的红绳一般温热。
前路的迷雾正在散去,晨光像融化的金箔,漫过青石板的缝隙。肖飞忽然想起墨尘断气前的眼神,那样亮,像捧着整个人界的星光。他迎着光加快脚步,行囊里的物件轻轻碰撞,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是无数个名字在跟他说:“往前走,我们都在。”
忘川河的水声渐渐远了,可那新绿的暖意总在心头萦绕。肖飞知道,有些告别不是终点,就像轮回树的根须,看似埋在河底,却早把养分送到了五界的每一寸土地。他摸了摸腰间的玉佩,朝着人界的方向走去,背影在晨光里拉得很长,像极了当年那个背着行囊的少年,只是这一次,他的脚步里带着整个五界的温度。
青石板路在脚下延伸,肖飞数着路面的裂纹往前走。每道裂纹里都嵌着微光,踩上去会泛起细碎的灵力涟漪,像踩着满地流萤。他忽然想起摇光教过的辨路诀:“五界的路都长着记忆,用心听,就不会迷路。”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迷雾里飘来熟悉的药香。不是仙界的灵草味,也不是妖界的异香,是带着烟火气的草木香,像极了摇光在桃林外开垦的药圃。肖飞循着香气拐过弯,看见块半埋在土里的石碑,碑上“青石镇”三个字已被风雨磨得模糊,却在灵力拂过时透出微光。
这是他初入五界时落脚的第一个镇子。当年他拖着伤腿走进镇口,就是被这样的药香引着,撞见了在药铺前晒药草的摇光。那时她还梳着双丫髻,用涂着草木汁的手指点他的额头:“凡人的身子骨,偏要往凶险地跑,不怕把小命丢了?”
肖飞站在镇口的老槐树下,望着巷子里晾晒的药草。紫苏、薄荷、忘忧草……一串串悬在竹竿上,在风里轻轻摇晃。有个扎蓝布头巾的老妪正搬着竹匾走过,匾里摊着的莲子壳泛着浅黄,让他想起摇光总说的:“莲子心最苦,可熬过这苦,就轮到莲蓬甜了。”
他沿着记忆里的路往镇中心走,脚下的青石板突然震动了一下。低头看去,石缝里钻出株嫩绿色的芽,叶片上还沾着泥土,却在接触到他灵力的瞬间舒展起来。肖飞认得这草,是灵溪在桃林里种过的“念归草”,据说只要朝着思念之人的方向,一夜就能长三尺。
草叶朝着镇子西头微微倾斜。肖飞顺着那个方向走去,路过当年的铁匠铺时,听见里面传来叮叮当当的声响。一个络腮胡铁匠正抡着锤子打铁,火星溅在墙上,烫出的焦痕竟与墨尘剑穗上的纹样一般无二。
“客官要点啥?”铁匠直起身,汗珠子顺着下巴往下掉,“新打的镰刀锋利得很,割麦像割草似的。”
肖飞的目光落在墙角的断剑上。那剑的弧度、剑柄的缠绳,甚至护手处的缺口,都与墨尘那把断剑一模一样。他伸手去碰的瞬间,断剑突然发出嗡鸣,震得墙上挂着的铁铲都叮当作响。
“奇了怪了。”铁匠挠挠头,“这剑坯子烧了七七四十九天,就是不肯成形,像是在等什么人似的。”
肖飞指尖拂过剑身,感受到熟悉的灵力波动。那是墨尘独有的“破妄剑气”,当年就是这股力量,在魔界祭坛替他挡下了魔尊的致命一击。他忽然想起墨尘临终前塞给他的剑穗:“若有天你见到跟这剑穗合契的兵器,就把它重铸了吧,也算……替我再护着点什么。”
离开铁匠铺时,日头已爬到头顶。肖飞走进巷尾的茶馆,刚要落座,就听见邻桌传来孩童的笑声。三个梳羊角辫的小姑娘正围着个老者,听他讲五界的故事。老者手里转着颗油光发亮的核桃,说到兴头上,就用拐杖敲敲地面:“想当年啊,有个穿红衣的姑娘,骑着会喷火的狐狸,把魔界搅得鸡飞狗跳……”
肖飞的茶杯差点脱手。灵溪当年确实养过一只火狐,后来为了救他,那狐狸用内丹挡了魔箭,化作了桃林里的一块石头。他望着老者眼角的皱纹,突然发现那纹路里藏着淡淡的灵力,像极了灵界的“记纹术”——一种能把记忆刻在身上的秘术。
“老爷爷,那姑娘后来去哪了?”最小的姑娘仰着小脸问。
老者笑了,拐杖在地上轻轻一点,青砖上竟浮出朵桃花:“她啊,化成了漫山遍野的花,风一吹,就把故事讲给赶路的人听。”
肖飞放下茶钱起身时,衣袖被轻轻拽了一下。是那个最小的姑娘,正举着片荷叶给他:“阿娘说,把这个带在身上,就能找到想找的人。”
荷叶边缘已经卷了,却还带着清晨的露水。肖飞接过时,叶片突然发出微光,映出个模糊的影子——灵溪站在桃树下,正把这片荷叶往他行囊里塞:“傻小子,人界的太阳毒,用这个挡挡。”
他握紧荷叶往前走,镇子西头的药香越来越浓。转过街角,看见间挂着“百草堂”匾额的铺子,门帘上绣着株半开的莲,针脚歪歪扭扭,像极了摇光初学刺绣时的手艺。
铺子里的药柜有七层,每层都贴着泛黄的标签。肖飞的指尖拂过“当归”“远志”“合欢”……最后停在最上层的空格里。他记得这里当年摆着摇光最宝贝的“忘忧草”,她说这草要用人界的晨露、仙界的流云、魔界的熔岩灰、妖界的花蜜、灵界的光点一起滋养,三百年才得一株。
“客官要抓药?”个穿粗布长衫的少年从里间走出,药杵还攥在手里,“我这有新采的忘忧草,专治心口的旧伤。”
肖飞望着少年药箱上的补丁,忽然想起摇光总说的:“好药不在包装,在人心。”少年的眉眼间有种熟悉的温润,尤其是笑起来时眼角的弧度,像极了摇光抚琴时微微扬起的嘴角。
“忘忧草……真能忘忧?”肖飞轻声问。
少年把药杵往石臼里一放,笃的一声:“哪能真忘啊。就像这莲子,剥了壳还有莲心,苦总是在的。但喝下去能安神,让你带着这苦,还能好好走接下来的路。”
这话竟与孟婆说的如出一辙。肖飞看着少年往纸包里装忘忧草,忽然发现他手腕上系着根红绳,绳结是灵溪独创的“同心结”,当年她教了他整整三个月,他还是只会打死结。
“这绳结……”
“哦,是阿婆教我的。”少年摸了摸红绳,“她说这是一位故人的手艺,能护着赶路的人平安。”
离开药铺时,肖飞的行囊里多了包忘忧草。他站在镇口的老槐树下,望着通往城外的路。麦田在风里翻着金浪,远处的山峦隐在薄雾中,像极了他初入五界时看到的景象。
有个挑着担子的货郎从身边走过,担子里的拨浪鼓发出咚咚的响。肖飞忽然想起墨尘第一次带他去赶集的场景,那时候墨尘还不是威风凛凛的仙将,只是个会把糖葫芦让给他的师兄。他望着货郎远去的背影,发现那担子里插着面小旗,旗上绣着的剑纹,正是墨尘家族的徽记。
夕阳西下时,肖飞走到了麦田尽头。田埂上坐着个穿红衣的姑娘,正把编好的稻草人插进土里。她的发间别着朵桃花,风吹过时,花瓣落在麦浪里,像极了灵溪当年在桃林里奔跑的模样。
“公子要不要歇歇脚?”姑娘递来个水囊,声音脆得像风铃。
肖飞接过水囊,触到姑娘指尖的薄茧——那是常年握剑才会有的痕迹。他望着姑娘腰间的玉佩,突然愣住了:那玉佩的样式、玉质,甚至缺角的位置,都与他行囊里那半块一模一样。
“这玉佩……”
姑娘摸了摸玉佩,眼底闪过丝迷茫:“阿爹留给我的,说等遇到能拼合的另一半,就能想起很多事。”
肖飞解开行囊,取出那半块玉佩。当两块玉佩靠近的瞬间,突然发出柔和的光,拼合成完整的圆形。光影里浮出些模糊的画面:墨尘把玉佩分成两半,一半塞给灵溪,一半留给自己,笑着说:“等平定了魔界,咱们就用这玉佩作聘礼。”
“原来……是这样啊。”姑娘的眼眶红了,“我总做个梦,梦里有个穿玄衣的人,说等打完仗就回来娶我。”
肖飞望着她发间的桃花,突然明白孟婆说的“记忆不会消失”是什么意思。那些人、那些事,从未真正离开,只是化作了五界的风、田里的麦、路边的花,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就会以另一种方式回到身边。
夜幕降临时,肖飞在麦田边搭了个简易的草棚。他从行囊里取出轮回树的新叶,借着月光细看,叶纹里的五界缩影正缓缓流转:人界的灯火、仙界的星辰、魔界的熔岩、妖界的萤火、灵界的光点,交织成一片温暖的光海。
远处传来悠扬的琴声,像摇光最爱的《归雁曲》。肖飞循着琴声望去,看见药铺的少年正坐在老槐树下抚琴,红衣姑娘站在他身边,手里拿着那把重铸的长剑,铁匠铺的老者蹲在地上,用树枝在泥里画着什么,画痕里浮出点点星光。
琴声里,肖飞仿佛看到了灵溪的笑、墨尘的背影、摇光的琴弦,还有无数个在五界纷争中逝去的身影。他们都化作了这人间的烟火、田里的麦香、风中的琴声,在时光里静静流淌,温暖着每个赶路的人。
他摸了摸心口,那里还残留着忘川汤的暖意。肖飞知道,他的旅程还远未结束,前路或许还有迷雾,还有风雨,但只要带着这些记忆,带着这五界的温度,就永远不会迷路。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肖飞背起行囊继续前行。麦田在晨光里泛着金浪,露珠从麦穗上滚落,像无数双眼睛在望着他。他回头望了一眼青石镇,看见轮回树的新枝正从云端伸过来,枝丫上那个小小的身影,已经站在了镇口的老槐树下,手里的荷叶迎着朝阳,泛着温暖的光。
肖飞笑了笑,转身朝着远方走去。行囊里的物件轻轻碰撞,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是灵溪在哼歌,墨尘在说话,摇光在弹琴,还有无数个名字在轻声说:“往前走,我们都在。”
忘川的余温,早已化作了五界的暖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