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京城的心脏,正在被无数把烧红的铁钳撕扯、搅烂。
当“怀远门”那半扇包铁巨门在红夷炮的怒吼中轰然倒塌时,涌入的并非仅仅是李家军沉默的黑色铁流,更是一股裹挟着数十年血泪与滔天恨意的复仇洪流。然而,这座由努尔哈赤奠基、皇太极定鼎的“天眷盛京”,其筋骨远非一座铁岭卫可比。城破,只是这场最终绞杀的开始。
正阳门大街与四平街交汇的十字路口,成了第一座巨大的血肉磨盘。代善,这位年逾六旬、须发皆白的老旗主,一身锃亮却布满刀痕的明黄棉甲,如同定海神针般矗立在一辆临时充当壁垒的粮车之后。他手中那柄跟随他征战半生的沉重虎枪,枪尖已被粘稠的鲜血染得暗红发亮。在他周围,是数百名镶红旗最后的巴图鲁,人人脸上带着困兽般的狰狞,以粮车、门板、甚至是同伴的尸体为依托,结成一道摇摇欲坠却异常坚韧的防线。
“稳住!镶红旗的儿郎们!”代善的声音如同破锣,却带着一种穿透厮杀喧嚣的力量,“身后就是皇宫!就是太祖、太宗的神位!寸土不让!放箭!”
“嗡——!”
密集的箭雨如同飞蝗,从这道残破的防线后腾空而起,狠狠扎入正沿着宽阔大街汹涌而来的李家军前锋阵列!冲在最前面的轻甲刀牌手瞬间倒下一片,惨叫声被后续沉重的脚步声淹没。
“火铳!抵近!放!”李家军阵中,一个满脸虬髯的指挥使声嘶力竭。
“砰砰砰砰——!”
更加密集灼热的铅弹泼洒过来!粮车上的木板被打得木屑横飞,躲在后面的镶红旗士兵不断有人闷哼着倒下,血花在棉甲上洇开。一个年轻的戈什哈被铅弹掀飞了半边脸颊,惨嚎着翻滚在地,被后面冲上来的李家军长矛手一矛钉死在冻土上!
“杀鞑子——!”
李家军阵后,一群抬着巨大撞木的民夫爆发出震天的怒吼!他们赤红着眼睛,无视头顶飞过的箭矢和铅弹,如同发狂的犀牛,扛着沉重的撞木,狠狠撞向代善赖以支撑的粮车壁垒!
“轰!轰!”
巨大的撞击声震耳欲聋!粮车剧烈摇晃,后面的镶红旗士兵被震得东倒西歪!代善虎目圆睁,猛地将虎枪插入车辕缝隙,用肩膀死死顶住!“顶住!顶住啊!”他嘶吼着,花白的胡须上溅满了自己人和敌人的血点。几个亲兵扑上来,和他一起用血肉之躯抵住摇摇欲坠的防线。
“德盛门”内,一片低矮的商铺屋顶上,几个穿着蓝色棉甲、脸上涂着锅底灰的汉军旗火铳手,如同狸猫般敏捷地移动着。他们是耿仲明残部中被冲散的“夜不收”,此刻成了盘旋在巷战上空最致命的秃鹫。领头的哨总王疤瘌,一只耳朵在松锦大战时被削掉,眼神阴鸷如毒蛇。
“看到那个穿山文甲、骑黄骠马的了吗?”王疤瘌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指向下方街巷中一个正挥舞令旗、指挥李家军小队包抄一处满洲兵据点的年轻军官,“是个值钱的货色!给老子瞄准了!”
几杆鸟铳黑洞洞的枪口,悄无声息地从屋脊的瓦片缝隙中探出。王疤瘌屏住呼吸,独眼死死盯着准星。
“砰!”
一声沉闷的铳响混杂在震天的喊杀声中,毫不起眼。
下方,那骑黄骠马的年轻军官身体猛地一僵,胸口爆开一团血雾,手中令旗颓然落地。战马受惊长嘶,将他甩落马背。周围的李家军士兵瞬间陷入短暂的混乱。
“得手!撤!”王疤瘌低喝一声,几人如同鬼影般迅速消失在鳞次栉比的屋脊之后。只留下那具穿着山文甲的年轻尸体,在混乱的街道中央迅速变得冰冷,被无数双奔逃或冲锋的脚无情践踏。
“文德坊”下,这座象征着满洲“崇文重教”的巨大石牌坊,此刻成了最残酷的讽刺战场。牌坊巨大的石柱和基座,成了天然的掩体。一小队由满洲白甲兵和汉军旗火器手混编的清军残部,正依托着牌坊负隅顽抗。
“放!”一个满洲牛录额真咆哮着,指挥仅存的两门小型佛郎机向牌坊外猛烈开火!霰弹横扫,将试图冲过来的李家军士兵打得血肉模糊。
“火油罐!扔!”李家军阵中,一个百户怒吼着。
几个臂力惊人的士兵奋力将点燃的猛火油罐投向牌坊基座!
“轰!轰!”
粘稠的火焰瞬间在牌坊精美的浮雕和石柱上爆燃开来!火焰如同活物般蔓延、攀爬!一个躲在石柱后的汉军旗火铳手被溅射的猛火油沾上,瞬间变成了惨叫翻滚的火人!那燃烧的身影疯狂地撞向身边的同伴,引发更大的混乱和恐慌!
火焰吞噬着“文德坊”上镌刻的满汉铭文,将“文治武功”、“德被苍生”的字迹烧得扭曲、焦黑。浓烟滚滚,遮蔽了牌坊顶端象征祥瑞的石雕神兽。石料在高温下发出噼啪的爆裂声,不断有烧酥的石块剥落砸下。
一条狭窄的、被称作“帽儿胡同”的死巷尽头,一口青石井台旁,挤缩着十几个来不及逃走的平民。有穿着绸缎的商人,有布衣的匠户,也有瑟瑟发抖的妇孺。巷口外,是震天的喊杀和兵刃撞击声,每一次爆响都让他们集体一颤。
突然,几个浑身浴血、丢盔卸甲的镶蓝旗溃兵慌不择路地撞进了这条死胡同!他们眼中充满了被追杀的恐惧和歇斯底里的疯狂。
“滚开!都给老子滚开!”为首的溃兵挥舞着卷刃的腰刀,驱赶着堵住去路的平民,“挡路者死!”
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躲闪不及,被粗暴地推倒在地,孩子发出尖锐的哭嚎。
“军爷!军爷饶命!这是死胡同啊!”一个老商人颤巍巍地哀求。
“死胡同?”溃兵头目眼中凶光一闪,猛地看向那口青石井台,“妈的!天亡我也!”他绝望地咆哮一声,目光扫过惊恐的人群,最后落在那几个年轻的妇人身上,一股邪火夹杂着绝望的疯狂涌上心头,“兄弟们!横竖是个死!死前也他妈快活快活!”他狞笑着扑向离他最近的一个少女!
“畜生!”一个须发皆张的老者(似乎是少女的父亲)猛地扑上去抱住溃兵的腿。
“滚!”溃兵反手一刀,老者惨叫着倒在血泊中。
少女发出凄厉的尖叫,绝望地向井台后退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巷口光线一暗!几名手持长柄挑刀、浑身浴血的李家军重甲步兵如同铁塔般堵住了出口!他们冰冷的眼神扫过巷内的惨状,没有任何废话,手中沉重的挑刀带着凄厉的风声,狠狠劈向那几个施暴的溃兵!
刀光闪烁,血花飞溅!溃兵们如同被砍倒的麦秆,在狭窄的巷道里发出短促的惨嚎,瞬间毙命!最后一个溃兵试图翻越井台逃走,被一名李家军士兵用挑刀精准地捅穿了后心,尸体“扑通”一声栽进了幽深的井水里,溅起冰冷的水花。
李家军士兵看也没看那些吓傻的平民,抹了一把溅在面甲上的血污,转身又投入了巷口外更激烈的厮杀。巷子里只剩下浓重的血腥味、低低的啜泣声,以及井底传来的、尸体落水的沉闷回响。那口曾经滋养生命的青石井台,此刻倒映着上方狭窄天空中被火光染红的烟云,如同地狱深渊的眼睛。
盛京城,这座曾经象征着无上荣耀的都城,每一块砖石,每一条街巷,都在发出濒死的呻吟。代善的镶红旗在十字街流尽了最后一滴血,最终被淹没在黑色的怒潮里。老旗主代善,身披数十创,力竭战死,至死犹自拄着他那柄折断的虎枪,怒目圆睁,望向皇宫大内的方向。他那身象征宗室亲贵的明黄棉甲,被血浸透,被火燎黑,最终被无数只脚踩踏进泥泞和灰烬之中,如同他身后那个正在燃烧、崩塌的王朝。
火焰从“文德坊”蔓延开来,点燃了邻近的商铺、民居。火借风势,风助火威,半边天空被映照得如同熔炉。浓烟滚滚,遮蔽了残阳,也遮蔽了这座龙兴之地最后的余晖。盛京在哭泣,在燃烧,在死亡。而冲天的烈焰和浓烟,如同巨大的、无声的讣告,宣告着一个时代的终结,正向着关内、向着中原、向着更遥远的天地,缓缓飘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