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坚强;草木之生也柔弱,其死也枯槁。故柔弱者生之徒,坚强者死之徒。”
枯萎、衰老。这无处不在恒常的毁灭,便是山海昧见浑的法身。
“你应该杀了那个女孩。”山海的声音从生命之树的脉络中传出。
龙宫盏应该选择杀死帝江曦,来使自己荒化。倘若此时他保有自己的道心,说不定便能施展自己的大荒法身术,来与枯悴遽央抗衡。
“可那样......我还能用什么......来证明我生而为人?”
龙宫盏却吃力地笑了。
山海扇动光翼,双树沙沙作响,龙宫盏急剧衰老。诸天斗战散作青史的尘灰,月掩天日蒙蔽少年的瞳眸,檀香的后调竟膻腥如许,他的心如秋末的落花凋零。
“人性中最难以逾越的牵绊,就是你最大的破绽。混沌以来多少天纵之才,皆因它万劫不复,我本以为你会有所不同,但龙宫盏奕离,你同样也为爱所诅咒!”
苍颜白髪的龙宫盏,缓缓回头,看向城墙之上。因为荒化的影响,他的面容如同老兽一样毛髪凌乱,但依稀间仍能见到当初少年的风采。岁月夺走他的力量,却没能夺走他的神韵。
所有人看向龙宫盏的目光中,都是诚敬与感伤,只有帝江曦的眼神,倾诉着一种别的东西。
无论青春或垂暮,无论顺境与逆境,无论去路还是归途,无论刹那还是永恒。
“我愿永世为她所咒。”龙宫盏道。
他将帝落剑石泣用作拐杖,拄着莽荒大地,咬着牙撕下自己的一条皮肉,当成绑带缠在自己握剑的手掌,将手指与剑柄牢牢绑在一起。倒吸的凉气化作低吼,白须华髪震颤如激雷,好似一只垂垂老矣,却决心殊死一搏的猛虎。
谁能想到,最后挡在人世之前的背影,是如此地佝偻而悲情。
“要相信。”令狐化龙道。
第一次,始皇帝的言语,没有让众人感到心安。
木鱼急促的颤音,追逐着血漪荡漾,自龙宫盏的脚下起,绵延到整个大荒。那是万事万物的胎血,是包罗万象的荒芜,倒映着比须弥更广大的山脉,和比归墟更遥远的天海。
在这万古大荒之下,裂解以前的大陆,都不过是一方草甸苗圃,沙漠绿洲。
“我,即是宇宙洪荒。”山海的声音,在须弥与归墟之间回声袅袅。
双树枯萎腐烂,化作灰烬飘散于虚空。天幕在一瞬骤亮,众人掩目倒退数步后才猛然惊觉,那并非昼夜交替,也并非光暗轮转,而是一只紧闭许久的巨眼,方才在真实宇宙睁开。
山海的六印纹路环绕瞳心旋转,贯穿旷远寂寥的无声星宇,吞吐沧海桑田的漫长光旅。无边的巨物恐惧就如此般,一息碾碎举世的灵魂,而龙宫盏在这漩涡中心,孤立于山海的彼端,仿佛一个倒吊的受难者。
宇宙洪荒的凝视,聚焦在一个迟暮之人。祂超然宏伟凌驾往古来今四方上下,他垂垂老矣只若朝生暮死一粒微尘。
“当世界归于平静,我就丢下一块石头。生命终会化石,而石头中将有新生。龙宫盏奕离,这就是神道的平衡。”
山海抛下遗壤之石,就像播撒下一颗种子,在万事万物的胎血中生根。祂降落在这颗种子上方,鸿蒙的生命孵育眷族。这世界先有飞鸟,还是先有累卵?龙宫盏忽然得到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像不知名的银花垂落一滴雨露,倏忽从黄昏跌入夜色。始源的悲怆,在绚烂的光晕中静静流淌。始于无知,也当重归于无,正如那名叫龙宫盏的旅人,找到归乡的路。
石中开花,一切如梦似幻。
“竟是......这样的绝景。”
那花火漫过龙宫盏的身躯,胎血印染的山海激荡。他苍老浑浊的眼睛中泛着泪花,有悲伤,有愧疚,也有不甘。
众人眼睁睁看着龙宫盏被灭世之华吞没,只感到悲壮。他已经付出了那么多,走到了这一步,却还是不能如愿吗?
只要龙宫盏死去,混茫霞廓的封印就会解除,大荒之源与至高世界对接,再没有什么能阻挡山海昧见浑的意志。
大夜弥天号,穿梭在龙门川与龙泉川之间。赫连纲搭着乐正峥的肩,指点着他们曾一同浴血的江山,而年轻人们并排坐在桅杆上,谈笑风生。
“若是能坐拥那九色秘藏,那可真是财大气粗。”朱雀郡主的笑声如银铃。
巨龟的背甲,摇摇晃晃。圣人坐在龟甲边缘的青石上,任飘扬的飞叶为他织一件蓑衣。这是一段岁月悠悠的摆渡,他眺望神鹿原的落日,晚风压低了麦田。
“诸生苦厄,何时才能找到它们的意义。”他轻叹。
甘木台,冷寂如冰。月色吹起少女的长发,夜风则为她的悲伤抹上清霜。她仍然亭亭玉立着,登上龙觉津的长阶却陈旧蒙尘,没有等来那个拾级而上的人。
“他不会来了。”龙门夫人道。
后来啊,这世界什么也没剩下,变得空空荡荡。至死不渝的,情有独钟的,生生世世的,都覆帱于埃土,再无人言说。
这世上有一种花,只在终焉之刻盛绽。龙宫盏忽然明白,这不应存在于世的美丽,他当时只道是寻常。
神道终解·荒湮天城。
身在神道终解的中心,生命的流逝恐怕不可避免。只是痛惜在他之后,混茫霞廓破碎,整个人世也将一同沦灭。于公的、于私的,他最终哪个都没能保护。
如果有一天,这该守的城守不住了,这该屹立的高墙倒塌了,这该存续的历史不复了,那就是我的错,是我有心要做,却做不到彻底,是我到头来,没有把该做的事做完。
若断腕可救亲友,他举剑施为毫无犹豫;若焚心可救世人,他一掌荒化坚定不移。他只是做不到,把剑刺进帝江曦的胸膛,无论有多少次重来的机会,都无法改变。
“龙宫盏......”
“龙宫盏......”
“龙宫盏?”
一只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十夜堂的猎王者、太渊山庄的工匠、追随在他身后的年轻一代、山盟的荒猎、军团中的战友、同游的伙伴、圣者们、始皇帝、逝去的人们、活着的人们,用双手拉扯着他,推搡着他。
龙宫盏击败过很多难以想象的对手,造就了一个活在当世的传奇。他仿佛总有压榨不完的潜力,能在最后一刻力挽狂澜,以弱胜强。但是这一次,他真的无计可施,无能为力。
梦醒了,这天下哪有一路高歌猛进的故事,哪会有一个被选中的少年,独自顶住宇宙洪荒的天覆。
意识涣散,在衰老与荒化中悲惨地死去。
“龙宫盏!”
城墙上,帝江曦含着泪呼喊。所有的拉扯与推搡都消散,只有她从背后抱住他的身躯,在虚浮的幽梦中,他忽然感觉到一丝温热与真实。
奇怪。
为什么他仍能听到城墙上的喊声,如此真切;为什么封印术仍未解除,他背后的世界依然安好;为什么他还活着,没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