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布偶掉在了少年脚边,被雨水沾湿,变得脏兮兮的。是一个小女孩绊了一跤,让那布偶脱了手。
少年俯身将布偶捡起,用温热的真气蒸干了沾染的雨水。而他身旁的少女低下身子,检查小女孩的膝盖有没有受伤。少年把布偶还给了她,女孩见到心爱的玩偶洁净如初,收住了眼中的汪汪泪水。
少女拍了拍小女孩梳着可爱辫子的脑袋。
“慢点走啊,否则一眨眼,你就要长大了。”她的眼神中含着微微的酸涩。
小女孩歪着头,看着这个温柔又漂亮的大姐姐,露出了开心的笑容,蹦蹦跳跳地接过布偶,似乎连膝盖的擦伤都忘了疼。
雨逐渐大了起来,街坊的居民都在招呼儿女归家,少年撑着纸伞,将女孩送到了屋檐下。
“小哥哥,小姐姐,你们是天上的神仙吗?”正要离开时,小女孩抓住了少女的衣角。
年少的龙宫盏与帝江曦,走在一起时,确实是一道绝美的风景。他们都无需那桂花载酒,只消清淡如水的顾盼,便能惹满楼红袖招展。
“我们都是人,一样的人。”帝江曦道。
龙宫盏感觉头很痛。从前的景象,像冰雹一样敲打着他的天灵。
那个小女孩,在地变中存活下来了吗?如果她有幸平安地长大,现在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可曾找到一个善待她的郎君?
哪怕这小小夙愿,或许都很难实现,因为圣战打得昏天黑地,边疆早已找不到多少青壮年。
人长大了,就会背负起世界的重量。她不能自私,不能偏执,不能怀着幼稚的小小想法,从拯救世界这样的大命题中,保护她在意的人。
年少成名的灭国者,独自踏上截流皇宫的石阶。千年以前的倾河城,铁靴踏过雨后的积水,他总被洪流卷在时代的中央,帝玺选中了他也诅咒了他。
但他只是个人,是和芸芸众生一样的人。
“你在走神吗?”雪花芙蓉晃了晃手,“这可不常见。”
龙宫盏回过神来,以茶代酒,为雪花芙蓉与白腾的结缘而贺。
“雪花仙子,祝你和白腾芝兰千载,幸福安康。”帝江曦道。
火炉的温度融化积雪,剑台上插着龙宫盏的石泣、浮舟与逢魔近景三剑,众人围着剑台观赏,嘴里啧啧称叹。它们仅凭造型外观,就称得上旷世的艺术品。
“帝都最后的夜晚,是什么样的?”龙宫盏问朱雀郡主。
“很美。”朱雀郡主道。
这一次,她谈起美丽的事物,并没有展现出往常的激情。她生在那个奇迹的、万古的城市,如今也算是背井离乡。
“我想,一个东西最美丽的时候,是人们终于知道,自己将不可避免地失去它的时候。”朱雀郡主看向龙宫盏,“你有过这样的感觉吗?”
龙宫盏一怔。他忽然感觉到悲伤——世间万物,皆是昙花。
“人总是要失去一切的,不是吗。”他接住一片雪花,看着它在自己的指尖融成水。
火炉的另一边,龙武院的诸位谈及荒纪院的自我封印。
“荒纪院封印前,将云上行宫完成了最后的改造。”白廷空道,“它已经不需要梼杌魂核作为动力核心,全部由人世的技术驱动。”
“为何一定要这样改造?”帝江曦道。
“陶院长说,无论发生什么,我们都不该去依赖莽荒的力量。”白廷空道,“荒化者的结局,都有目共睹。”
提到荒化者,白廷空也用上了敬而远之的语气。一旦荒猎堕落为荒化者,在人世眼中的地位,也是一落千丈。
“山盟名存实亡后,荒化者得不到系统的处理。”一旁,令狐睚瞟了一眼白廷空,“龙武院不想沾染这种污秽,便将他们都流放到桑田之战时废弃的村镇,用巨偶与结界术封闭出入的道路。”
“白院长,有这回事吗?”帝江曦皱眉。
堕落成兽的荒猎若得不到尊重,被帝国像对待死囚一样,禁闭在废弃村镇自生自灭,岂不太让人寒心。
“武神侯,荒猎接种荒种,修习荒气,本就是山盟不传之秘,这些荒化者的事情,如果广而在帝国之中传扬,必会成为一大丑闻。”白廷空道。
“他们都是英雄。”帝江曦盯着白廷空的眼神中,有着怒意。
在没有龙宫盏的月觉天,没有云上行宫前,人世是多么依赖这些荒猎,而现在有了荒种的替代品,大家都能在光环中屏蔽荒气影响,荒猎再也得不到从前的尊重。
而龙宫盏,也是那些荒猎中的一员。甚至,他曾几乎成为那些荒化者中的一员。
“待到帝後空出手来,自有她来定夺此事。”白廷空摇了摇头,“龙武院目前实在分不出更多人手,处理这些烂摊子。”
令狐睚冷笑一声,别过头去。
“荒化的野兽组成的村落,百年后倒也是个异闻。”
他们语气中的轻蔑与嫌厌,让龙宫盏感到震惊。或许是人世与莽荒之间的仇恨,随着圣战的年月推移逐渐加深,对于“荒化”的忌讳,达到了与莽荒本身同等的程度。
他与帝江曦提前离席,乘着幻龙,一同俯望着龙门川在雪雾中的迷蒙,心情沉重。
“从南荒回来一路上,经过边疆几座城市的时候,我听到人们对这场战争的抱怨。”龙宫盏道,“厌战的情绪,正脆化人们的骨骸;盲目的乐观,在锈钝帝国的兵器;而现在我举目所见的腐朽,在摧毁着人世搭建了三百年的高墙。”
帝江曦不说话,只是握住他冰冷的手。
“而大军之后,必有凶年。即使莽荒没能毁掉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也会被我们自己毁掉。”
人心几近崩塌,帝国无主,高层愈发不睦,似乎距离帝国的毁灭,只差最后一根稻草。
“甘味在舌尖一瞬即逝,而伤疤会留在肌肤难以消除。”帝江曦道,“人性就是这样。你要保护它美好的一面,就要接受它荒唐的一面。”
“谁叫它美好的一面,太令人着迷了呢。”龙宫盏笑着摇摇头,“只是并非所有甘味在舌尖,都是一闪而逝啊......那天我们在崩云台上说的事情,还算数吧?”
帝江曦一愣,然后想起了什么,羞恼地伸出拳头,作势欲打。
龙门川的景象,在飞翔的幻龙身下变换。很多年后,这里再也不会有“鱼跃龙门”的浪漫,只剩下中土二字,留给一代代帝家王侯逐鹿。
“‘这世界在我们眼中变成丛林,人世在我们身后很远的地方’。”龙宫盏忽然道,“我听闻,炎世尊曾这样描绘荒化的感觉。”
“很美,也很孤独。城,这是人性的美好,还是人性的荒唐呢?”
帝江曦沉默了良久。她看着龙宫盏的眼睛,这双漂亮的、她从小看到大的眼睛,永远也瞒不过她。
“离,我们尽力而为,但是你得答应我,到了该放弃的时候,就放弃。”她说。
残阳如血,残念如烟。
帝江曦,当时的我答应了你。可是现在,在大荒之源边界,看到你的两行清泪,我其实明白,我们都留恋着这个有彼此的世界,只是有时候,人力终究不能从心。
龙宫盏拉住帝江曦的手,一同回到城墙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