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忽然停住,指尖悬在冰锥前,只隔一线,却像隔了千山万水。白长夜侧过身,目光落在她微颤的指尖上,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想摸一摸吗?”
白霜雪没回答,只是缓缓收回手,掌心贴住胸口,那里,照片与符篆隔着衣料相贴,像两枚不同温度的火种,隔着心跳对望。
她抬眼,望向冰瀑最锋利的边缘——那一处,晨光折射出一道极细的虹,像一柄被雪藏多年的剑,终于在这一刻出鞘。
“它像一把刀。”她轻声说。
“嗯。”白长夜点头,青竹杖点在雪地里,发出一声极轻的“笃”,“但它不是刀,只是水。”
“水想成为刀,得先把自己冻住。”他抬手,指尖在冰瀑表面轻轻一抹,冰屑簌簌落下,像一场极小的雪崩,“可只要阳光一照,它就会重新变成水,变成雾,变成云,再落回山巅,重新来过。”
白霜雪怔住,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腕间的银铃。铃舌轻颤,发出一声极细的“叮”,像回应。
“你怕吗?”白长夜忽然问。
“怕什么?”“怕自己也像它一样,被冻住,再也变不回原来的样子。”
白霜雪垂眸,睫毛在雪光下投下一弯极淡的阴影。她想起照片里那个人的眼睛,想起自己第一次踏入这个世界时,想起昨夜暖阁里那盏梅子汤,想起芽衣塞给她的狐裘,想起白长夜指尖那一点幽蓝的火。
“我怕。”她低声道,声音像雪落进火里,“但我更怕……再也遇不到愿意为我留灯的人。”
白长夜没说话,只是伸手,掌心向上,像在等待什么。风从山脊上掠下来,卷起细碎的冰晶,打在他手背上,瞬间化开,像一滴不肯落下的泪。
白霜雪看着他掌心的纹路——那里有一道极细的伤疤,从虎口蜿蜒到腕骨,像一条被冻住的河。她忽然想起昨夜符篆上的族徽,想起那柄倒悬的长刀与未灭的灯,想起自己从未敢承认的渴望。
她缓缓伸手,指尖悬在他掌心上方,只隔一线。
“如果我伸手,”她轻声问,“你会握住吗?”
白长夜抬眼,眼底那片深海终于泛起细碎的光。他没有回答,只是将掌心又抬高半寸,让她的指尖恰好落在那道伤疤上。
温度透过皮肤传来,像春雪初融的溪流,冲开了她心底某处早已冻僵的角落。白霜雪忽然觉得,自己掌心的那枚冰做的钉子,终于在这一刻彻底融化。
“走吧。”白长夜收回手,青竹杖在雪地里划出一道浅浅的线,“冰瀑看完了,回去吧。”
“回去?”白霜雪下意识重复。
“嗯。”他点头,声音低得近乎耳语,“回北辰家。回去的路上,雪会化一些,路会好走一些。”
白霜雪没动,只是低头看了眼自己腕上的银铃。铃舌轻颤,发出一声极细的“叮”,像替她说了一声“好”。
风忽然停了,像谁随手关上一道无形的门。晨光从云层里漏下来,落在冰瀑上,折射出万道虹光,像一场盛大的告别,也像一场无声的重逢。
白霜雪抬脚,靴底踏碎新雪,发出细微的咯吱声。她跟在白长夜身后,琉璃灯里的暖金色火苗被雪光映得近乎透明,却始终不肯熄灭。
雪果然化了些,踩上去不再陷至膝盖,只剩薄薄一层,像给山路铺了层绵软的糖霜。白长夜仍用青竹杖探路,却不再回身确认,仿佛笃定白霜雪一定跟得上。琉璃灯里的火苗被风吹得东倒西歪,却始终未灭,像一条不肯折断的金线,把两人的影子缝在同一条轨迹里。
转过最后一道弯,北辰家的飞檐已能望见。晨光在瓦面流淌,积雪被映成淡金色,像一层缓慢融化的蜜。白霜雪忽然停下,低头看自己靴尖——那里沾了一小片六角形的雪花,尚未融化,边缘却已变得透明。她伸手想拂去,指尖却悬在半空,最终只是轻轻碰了碰,让它自己掉落。
“怎么了?”白长夜回头,声音散在风里。
“没什么。”她摇头,却下意识攥紧了袖口。那里,照片与符篆隔着衣料相贴,像两颗心跳隔着一层薄薄的膜,彼此试探,又彼此安抚。
芽衣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带着未睡醒的鼻音,却亮得惊人:“——你们可算回来了!再晚一步,大哥就要亲自去后山拎人了!”
小姑娘站在门廊下,狐裘下摆被风掀起,像一面猎猎的旗。她手里抱着一只铜手炉,炉盖雕着北辰家的族徽——倒悬的长刀与未灭的灯。见白霜雪望来,芽衣撇了撇嘴,故作老成地叹气:“后山风大,你们两个……真是不注意身体。”
白长夜失笑,青竹杖在雪地里一点,借力跃上门廊。积雪从他肩头簌簌落下,像一场极小的雪崩。他伸手去接芽衣手里的手炉,却被小姑娘躲开,转而塞进白霜雪怀里。
“给你。”芽衣的声音低了下去,耳根却悄悄红了,“你手冷。”
铜炉触手滚烫,像把一条细小的暖流顺着血脉送进心口。白霜雪垂眸,看见炉盖上那盏灯在晨光里微微发亮,边缘被摩挲得圆润,显是旧物。
她忽然想起昨夜暖阁里的梅子汤,想起窗棂上那盏用霜画的小灯,想起芽衣塞给她的狐裘——每一件都带着北辰家的温度,像一场缓慢而无声的包围。
“谢谢。”她轻声道,声音散在风里,却足够让芽衣听清。
小姑娘“哼”了一声,转身跑开,狐裘在雪地里翻飞,像只炸毛的幼狐。跑到一半,又回头冲白长夜喊:“大哥说,早饭在暖阁,再不来就凉了!”
白长夜应了一声,却没立刻动。他站在门廊下,侧身替白霜雪挡去大半风雪,像下意识的习惯。晨光从他肩头漏下来,在雪地上投出一道长长的影子,像一道不肯离去的岸。
“进去吧。”他低声道,声音被风磨得发哑,“雪要化了。”
暖阁的窗棂结了一层薄霜,霜花中央,有人用指尖画的那盏小灯已经化成了水珠,沿着冰面缓缓滑落,像无声的泪。
白霜雪坐在矮榻边,指尖摩挲着铜手炉的炉盖,炉温透过铜壁,把她的掌心烫得微微发红,却舍不得松手。
白长夜坐在她对面,面前摆着一碗尚冒热气的白粥,粥面浮着几粒腌得透亮的青梅,酸甜的香气混着松柴燃烧的哔剥声,在暖阁里缓缓弥散。
芽衣蹲在炉边,用铜钳拨弄着炭火,火光在她紫瞳里跳跃,像两簇小小的星。她偷偷抬眼,目光掠过白霜雪腕间的银铃,又迅速垂下,耳尖悄悄红了。
“白长夜,”她忽然开口,声音低得像是怕惊动谁,“后山的冰瀑……今年化得比往年早。”
白长夜“嗯”了一声,没抬头,只拿调羹轻轻搅着粥,粥面荡开细小的漩涡,像一场无声的风暴。
“我听苏瑶说,”芽衣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铜钳的雕花,“冰瀑若提前融化,来年春汛会涨得比往年凶。”
白霜雪指尖一颤,银铃轻响。她抬眼,正对上白长夜的目光——那里面没有惊讶,只有一点极浅的、像是早已预料到的倦意。
“我知道。”他轻声道,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所以今年,我们得提前做准备。”
芽衣咬了咬唇,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低头,把铜钳放回炉边,发出一声极轻的“咔哒”。
暖阁里忽然安静下来,只剩下松柴燃烧的哔剥声,和窗外积雪从檐角坠落的轻响。白霜雪低头喝了一口粥,青梅的酸涩在舌尖绽开,像一场迟到的春汛。
“你们说的春汛,”她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雪落进火里,“会淹到北辰家吗?”
白长夜没立刻回答。他放下调羹,指尖在桌沿轻轻敲了一下,像在权衡什么。片刻后,他抬眼,目光穿过窗棂,落在远处那柄倒悬的幽蓝长刀上——刀尖映着晨光,像一道不肯愈合的裂缝。
“不会。”他最终道,声音低而笃定,“但会淹到北辰帝国的其他地方,那些地势低的更是如此。”
白霜雪指尖收紧,铜手炉的温度透过掌心,烫得她几乎握不住。她想起昨夜冰瀑前,白长夜说的那句“回去的路上,雪会化一些,路会好走一些”,忽然明白了他当时眼底那一点未褪的倦色从何而来。
“所以,”她轻声问,“你早就知道?”
“嗯。”白长夜点头,声音轻得像叹息,“冰瀑提前融化,意味着上游的雪线后退,春汛会来得比往年更早、更猛。不过不用担心,十二诏刀在,就会保护好北辰帝国。”
“十二诏刀,空,理,雷,风,霜,炎,死,识,星,束,喰,千。我记得没错吧。”白霜雪问道。
“你记得没错。”白长夜抬眼,指尖在桌面轻轻一叩,像在数着那些刀的名字,“空、理、雷、风、霜、炎、死、识、星、束、喰、千——十二诏刀,北辰帝国立国的脊梁。”
炉里的松柴“哔剥”一声,溅起几点火星。芽衣把铜钳往地上一搁,抬头时,紫瞳里映出两簇小小的火苗:“我和大哥分别持有雷和喰两把,至于剩下的十把则在帝国各境。”
“原来如此,这样也好。”白霜雪沉声感叹。
粥碗里的热气仍在缓缓升腾,像一缕不肯散去的叹息。白长夜垂眼,指尖摩挲着碗沿,像在描摹一道看不见的纹路。
他沉默片刻,忽然开口,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其实,还有第十三把和第十四把。”
芽衣猛地抬头,铜钳“当啷”一声掉在炉边,火星四溅。白霜雪指尖一紧,银铃无声地收紧,像一根被拉到极致的弦。
“……第十三,十四把?”白霜雪轻声重复,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是你的那两把吧。”
“嗯哼,之前在量子之海里,你也见过我用其中之一,不是吗?”白长夜反问道。
“那把叫‘始源’,”白长夜垂眸,指尖在碗沿上轻轻一敲,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另一把……叫‘终焉’。”
芽衣的呼吸滞住,紫瞳里映出火星的跳动,像两簇被风压低的火苗。她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白霜雪指尖收紧,铜手炉的温度透过掌心,烫得她几乎握不住。她想起量子之海里,白长夜曾以指尖点燃的那缕幽蓝——那光不是火,却胜似火,能吞噬一切,也能照亮一切。
暖阁里,松柴的哔剥声忽然变得遥远,像隔了一层厚厚的冰。芽衣的紫瞳里,火星不再跳跃,凝成两点幽暗的雷光。
“始源……终焉……”她喃喃,声音轻得像雪落进炭火,“这两把刀同时出现,他真的想这么做吧。”
白长夜没有否认,只是垂眼看着粥面。青梅已经沉底,只剩几缕酸涩的甜还在热气里盘旋。
“我不会让这种事发生的,他的目的,不会达成,我一定竭尽全力去阻止他,无论付出什么代价。”白长夜终于抬头,眼底那片深海无风无浪,却深不见底。
白霜雪听见自己心跳得很慢,像被冰瀑最锋利的那道边缘割开,血却迟迟不落下。
“我和他之间永远不可能达成共识,我没法认同他,他也不可能认同我,所以,这一战,无可避免。”
“所以,”白霜雪轻声问,“这一战……会在什么时候开始?”
芽衣的手悄悄攥紧,铜炉在她膝头微微发烫。她低头,声音低到只能让炉火听见:“也许……已经开始了。”
白长夜没有回答,只是抬手,指尖在桌沿上轻轻一敲。那一声脆响,仿佛敲开了某个看不见的阀门:“我和他,无时无刻不在相互抗争,只是,最后的决战还未到来,他在等我,等我达到最强的时候。”
暖阁里,松柴的哔剥声忽然变得锐利,像是谁把冰锥投进了火里。白霜雪垂在身侧的左手,指尖一点一点收紧,袖口被攥得起了褶。铜手炉的温度仍透过掌心,却再也压不住她心底翻涌的寒意。
“最强?”她声音极低,却像一根细线,把三人的呼吸都串在了一起,“他要你……强到什么程度?”
白长夜没立刻回答。他抬手,指腹在粥碗边缘缓缓描摹,像在描摹一道看不见的裂纹。
片刻后,他抬眼,目光穿过窗棂,落在远处那柄倒悬的长刀上——刀尖仍映着晨光,却不再像裂缝,而像一道被岁月磨亮的伤口。
“足矣颠覆世界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