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停驻的时光
农历十月初五，星期六，是一个不错的黄道吉日，清晨八点，阳光透过薄雾洒在小店村的乡间小路上。林小华坐在面包车驾驶座上，双手紧握方向盘，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后座上是他的父母和三个孩子——四岁三个月的林云松，以及双胞胎妹妹林宛月和林宛茹，还有新婚妻子小雪。
“爸爸，我们快到了吗？”林云松趴在车窗上，小脸紧贴着玻璃。
“快了，我们转一个弯就到了。”林小华从后视镜看了儿子一眼，声音低沉。他注意到儿子今天特意穿上了那件蓝色格子衬衫，那是陈雪儿去年给儿子买的生日礼物。
车子转过最后一个弯，妻子陈雪儿墓园的石碑已经隐约可见。林小华深吸一口气，胸口像是压着一块巨石。今天是给奶奶林明秀立碑的日子，也是他三个月以来再一次面对车祸去世妻子的墓碑。
九点四十分，三辆车先后到达墓地。韩志明和陈新远已经先到了，正和村里的几个老邻居一起搬运墓碑。林小华停好车，机械地解开安全带，动作迟缓得像个老人。
“小华，快点过来搭把手。”六叔韩志明远远地招呼他。
林小华点点头，迈着沉重的步伐走过去。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不远处那个立了三个月的墓碑——陈雪儿之墓。碑上的名字是他刻骨铭心的痛，在他的记忆里，妻子总是笑得那么温柔，仿佛随时会从记忆的时空里走出来，轻轻拍掉他肩上不存在的灰尘。
“小心点，这边抬高些。”陈新军指挥着大家将奶奶的墓碑安置到位。简短而庄重的祭奠仪式后，墓碑稳稳地立了起来。林小华站在人群最后，手里捏着一支未点燃的烟，目光游离。
仪式结束后，家人们开始清理墓地里的杂草和石块。林小华独自走向妻子的墓碑，膝盖像是灌了铅，每一步都走得艰难。他在碑前蹲下，颤抖的手指抚过冰冷的石碑，仿佛这就是在触摸妻子温柔的脸庞。
“雪儿……你在那边还好吗？”他的声音哽在喉咙里，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一个月零七天，没有她的日子像是一个世纪那么长。他掏出打火机，点燃了那支捏得皱巴巴的烟，深深吸了一口。
烟雾缭绕中，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总是皱着眉从他指间夺走香烟的妻子。“跟你说多少次了，抽烟对身体不好，你怎么老是记不住。”记忆中她的声音那么清晰，带着嗔怪却满是关怀，而今他抽烟再也没有人阻止他了。
“爸爸！”林云松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小雪带着三个孩子走了过来，手里拿着纸钱。“我们要给妈妈烧纸钱了，她就可以买新裙子、新衣服了。”
林小华点点头，往旁边挪了挪。小雪蹲下身，熟练地摆好纸钱，点燃。火苗窜起的瞬间，一阵风吹来，烟雾突然膨胀，将她和三个孩子团团围住。林小华坐在一旁的石头上，看着这一幕，心里空落落的。
他猛吸一口烟，却被呛得咳嗽起来。眼泪再次夺眶而出，这次不只是因为烟雾。就在这时，他感觉到有什么轻轻落在了他的脸颊上。
一只蓝色的蝴蝶，翅膀在阳光下泛着微微的磷光，静静地停在他的泪痕上。林小华屏住呼吸，生怕惊走了这小小的访客。蝴蝶的触须轻轻颤动，像是在为他拭去泪水。
“爸爸，你的脸上有一只好看的蝴蝶！妈妈最喜欢穿蓝色的裙子，肯定是妈妈回来了！”林云松惊呼，但又立刻压低了声音，像是怕吓跑它。更令人惊讶的是，蝴蝶并没有因为声音而飞走，反而振了振翅膀，从林小华的脸上飞到了他伸出的手上。
林小华感到一阵奇异的平静流过全身。蝴蝶在他掌心停留片刻，然后轻盈地飞向林云松，落在了小男孩的头顶。
“真的是妈妈！真的是妈妈！”林云松突然说道，眼睛睁得大大的，“妈妈在摸我的头！”
林宛月和林宛茹也好奇地凑过来。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蝴蝶依次在三个孩子的头上停留，最后又回到了林小华身边。这一次，它停在了他的耳边。
林小华闭上眼睛。恍惚间，他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轻柔得像春天的风：“老公，我不在你身边了，你一定要爱惜自己，不要再抽烟了，我会担心的。”
他猛地睁开眼，蝴蝶依然停在耳边。林小华看了看手中燃了一半的烟，突然感到一阵厌恶。他掐灭烟头，将口袋里剩下的半包烟全部扔进了附近的小河里。
“天啊，你们看到了吗？”五婶王远菊惊呼道，“那只蝴蝶，它就像……”
“是雪儿回来了，她来看看大家。”村里做了五十多年法事的老先生喃喃道，眼中闪烁着敬畏的光芒。他开始低声念诵往生咒，蝴蝶随着咒语缓缓飞起，在空中盘旋几圈，然后向着蓝天越飞越高，最终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
回程的路上，车内异常安静。林小华握着方向盘，感觉胸口那块巨石似乎轻了一些。后视镜里，林云松已经睡着了，小脸上还挂着泪痕。副驾驶座上，小雪静静地看着窗外，眼中含着泪水。
“那只蝴蝶……”小雪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嗯，那是雪儿，她一定好舍不得我们。”林小华只回应了一句，却感觉有千言万语在这一声中传达。
到家后，女眷们立刻忙碌起来，准备午餐。吴秀兰、五婶王远菊、六婶王萍和陈雪儿的母亲孙小芳在厨房里穿梭，锅碗瓢盆的碰撞声和谈笑声从门缝中传出。客厅里，男人们围坐两桌打着麻将，但气氛远不如往常热闹。
林小华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里播放的动画片。孩子们聚精会神地盯着屏幕，时不时发出笑声。但他什么都看不进去，耳边回响着那只蝴蝶停留时听到的话语。
“开饭了！”吴秀兰的声音从厨房传来。林小华机械地站起来，走向餐厅收拾餐桌。一道道菜肴被端上来，香气四溢。陈新军拿出自家酿的玉米酒，给每人都倒了一杯。
“今天……我们先敬老母亲和雪儿一杯。”韩志明举起酒杯，声音有些哽咽。
众人沉默地举杯，一饮而尽。酒过三巡，桌上的气氛依然沉闷。林小华感到酒精开始发挥作用，眼前的事物有些模糊。他起身去厨房端蒸盆子，脚步有些不稳。
推开厨房门的瞬间，一阵熟悉的香味扑面而来。林小华眨了眨眼睛，视线模糊中，他看到两个身影在灶台前忙碌——一个是刚刚去世的奶奶，另一个……是妻子陈雪儿，她们的笑容依然是那么温暖。
“蒸盆子好了，今天的猪肘特别入味，你要多吃一点，记得不要喝那么多酒啊。”陈雪儿转过身，对他露出熟悉的笑容，眼角弯弯的，就像她每次为他准备最爱吃的菜时那样。
林小华感到心脏漏跳了一拍。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触碰妻子，却在即将碰到的那一刻停住了。“雪儿……”他轻声呼唤，声音颤抖。
陈雪儿只是微笑着，看着他端走厨房里的蒸盆子。“小心烫。”她叮嘱道，就像过去千百次那样自然。
林小华端着蒸盆子走出厨房，泪水模糊了视线，他不敢再次回头，生怕自己一回头奶奶和雪儿就没有了。当他再次回到厨房端第二盆时，厨房里只剩下锅里还在冒着的热气和蒸盆子仍未消散的香味。虽说奶奶和雪儿再也不会回来，可是蒸盆子在他手中散发着热气，香味真实得不容置疑。
“小华？你愣着干什么？快把菜端出去啊。”吴秀兰奇怪地看着站在门口的儿子。
林小华深吸一口气，点点头。他端着蒸盆子回到餐厅，将它放在桌子中央。坐下时，他注意到小雪正关切地看着他。
“你还好吗？”小雪小声问道。
林小华看着眼前这个与妻子有七分相似的面孔，突然明白了陈雪儿临终前为何要撮合他们。“她希望有人能继续照顾我和孩子们……”这个认知让他心头一热。
“我没事。”他对小雪笑了笑，这是妻子去世后他第一次真心实意地笑。“来，尝尝这个猪肘，我想今天一定特别入味，肯定很好吃”
他给每个人都夹了一块肉，最后夹了一块放进自己嘴里。肉质酥烂，入口即化，味道确实格外好。林小华咀嚼着，仿佛吃下去的不仅是食物，还有某种无法言说的慰藉。
饭桌上，话题渐渐从沉重转向轻松。陈新军讲起了小时候和奶奶的趣事，引得大家笑声不断。林小华看着这一幕，感到胸口的巨石终于开始松动。
饭后，孩子们在院子里玩耍，大人们三三两两地聊天。林小华走到院子里，抬头望着蓝天。一只蓝色的蝴蝶从远处飞来，在他头顶盘旋一圈，然后飞向远方。
“再见，雪儿。”林小华轻声说，感觉一滴泪水滑落脸颊，但这次，泪水不再那么苦涩。
他转身回到屋内，看到小雪正在收拾餐桌。他走过去，接过她手中的碗碟。“我来帮你。”他说。
小雪惊讶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微笑着点点头。两人肩并肩站在洗碗池前，就像……就像一个新的开始。
院子里，孩子们的欢笑声随风飘荡。林小华知道，生活还要继续，而那只蓝色蝴蝶带来的讯息，将永远铭刻在他心中——爱从未离去，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