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调离消息传开之前,我有几件要紧事必须处理,首当其冲的便是项前进烈士评定问题。
县民政局长一进屋,我便沉下脸,开门见山地问道:“项前进同志在抗洪抢险中因公殉职,他的条件够不够评烈士?”
他见我语气不善,忙不迭解释:“他不是已经被评为见义勇为先进个人了嘛?”
“啪!”我一掌拍在办公桌上,“见义勇为归政法委管,烈士评定是你们民政的职责!这两件事冲突吗?我问你,项前进评烈士,是不是条件不够格?”
他堆起笑容:“关县长,说句不好听的,我这民政局长就是个干具体活的。项前进同志牺牲后,我们局里确实打过报告,准备申报烈士。可……上面有领导不同意。认为他身份是司机,牺牲时并非在执行本职工作,所以……见义勇为更合适。”
我盯着他:“老秦,别跟我打马虎眼!为这事,我专门翻看了今年八月一号实施的新《烈士褒扬条例》。里面清清楚楚写着:抢险救灾,或者为抢救、保护国家财产、集体财产、公民生命财产而牺牲的人员符合评定烈士标准。这和项前进当时是不是‘在岗履职’有什么必然关系?你堂堂民政局长,这白纸黑字的条文,难道看不懂?”
老秦欲言又止,最终憋出一句,委屈道:“关县长,我这真是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啊!”
我看着他,语气沉缓却坚定:“老秦,我为难你了吗?不是因为项前进同志曾是我的司机,更不是因为他救过我的命!而是做人,要讲良心!他明明符合条件,我们凭什么不申报?是,我知道你有难处,”我目光锐利地直视他,“不就是怕给项前进申报烈士,材料会到省里,会扯出对泰祥煤矿监管不力,甚至失职渎职的老底儿吗?为了藏污纳垢,就去牺牲正义?天底下没这个道理!”
老秦脸色比哭还难看,喉结滚动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问:“那……我们就按正常程序申报?”
“好!”我斩钉截铁地回应,“老秦,做对的事!不管结果怎样,至少问心无愧!”
老秦一走,我立刻叫来胡嘉,布置另一项任务:“胡嘉,把我所有签发过和批示过的文件整理归档。已经下发的文件,尽量收回原件;实在收不回来的,复印留底。务必对照文件记录,逐件核查,一件都不能遗漏!”我顿了顿,加重语气,“另外,你再抽出时间,从头到尾仔细捋一遍。发现我有漏签或批示不当的地方,挑出来,想办法补救。”
胡嘉眼中掠过一丝疑惑,显然对这项任务有些不解。但他最大的优点就是,我不主动说,他绝不多问。
为了让他意识到事情的份量,我补充道:“具体原因,等合适的时机,我会告诉你。”
他点点头,刚要起身离开,我又叫住他:“当上秘书科副科长,还习惯吗?”
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该干啥还干啥,没啥不一样的感觉。”
“那可不一样。”我正色道,“仕途是一步一个台阶走出来的。你总不能一直在我身边打杂,早晚得展翅高飞。”
这句话似乎触动了他。他机敏地将我的叮嘱与这句话联系起来,隐约预感到了什么,立刻表态:“领导,我可先说好了,您去哪儿,我就跟到哪儿!您要是不带我,我立马辞职去南方打工!”
他这份赤诚让我心头一热,当即应道:“好!为了给东北振兴留下火种,看来不答应你,倒成我的过失了。”
胡嘉这才眼睛一亮,笑着应声离开了。
一年以后,从严治党的浪潮席卷而来,涤清了形形色色的团团伙伙,曾被诟病的秘书群体亦是其一。然而,看待事物须有辩证眼光:那些结党营私、谋求私利的秘书,自然要坚决清除;但那些为人正派、恪守本分的秘书,其存在确能更有效地辅佐领导开展工作。
胡嘉前脚刚走,我后脚便把肖玉波叫到了办公室。
他推门进来时,我正伫立在窗前。目光所及,河道两岸的新城区如同破土而出的春笋,正以惊人的速度在高度与广度上拔节生长。这片我曾亲手参与擘画蓝图、并看着它从图纸变为现实的热土,浸透了我无数的心血。而今,行将离去,心里又怎能不泛起波澜。
肖玉波悄然走到我身后,轻声问:“关县长,您有什么指示?”
我没有回头,只是望着窗外,带着几分喟叹:“四季轮转,又是一年秋凉时了。”
他微微一怔,随即带着点试探的笑意:“关县长今天……怎么也有些伤怀了?”
我转过身,笑了笑,示意他坐下,自己也回到办公桌后:“肖主任来县里工作,也有好些年头了吧?”
他点头应道:“是啊,从政府办到开发区,兜兜转转又回来,这一圈下来,可不就是好几年了嘛。”
我目光落在他的脸上,单刀直入:“就没想过,再往上走一步?”
他眼珠迅速转动了一圈,显然在仔细咂摸我话里的深意,随即摆摆手,语气听起来刻意轻松:“不想了,随遇而安吧。我这人,没什么大志向。”
我盯着他的眼睛,那故作轻松的姿态下分明藏着言不由衷:“别这么想。你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前面大把的机会等着呢。”
他似乎捕捉到了某种信号,眼神一亮,立刻接口道:“那也得有关县长您这样的伯乐,肯慧眼识珠才行啊。”
我话锋陡转,抛出了真正想问的:“前阵子我养伤,县里……可有什么特别的事发生?”
他略一思忖,声音压得更低了:“同祥镇那个张启明,栽了。”
我故作一震:“哦?怎么回事?” 身体不自觉地朝他靠近了几分。
“听说啊,有人把‘料’捅到省里去了!省里转市里,市里甩县里。这球踢到县纪委脚下,再不接,再装傻充愣糊弄过去,怕是交代不过去喽。”
我眉头一皱:“这么严重?都涉及些什么?说来听听。” 语气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惊疑。
他凑得更近些,几乎耳语:“嗨,传得有鼻子有眼的——索贿受贿,数目还不小;跟好些女的……有不正当关系;更离谱的是失职渎职!听说他乱开绿灯,让不合规的企业钻了空子;连水利工程都敢伸手入股,分一杯羹,结果搞出豆腐渣!还有啊,胜利村那个妇女主任的老公,仗着有他撑腰作保护伞,横行乡里,简直……”
我倒抽一口冷气:“……罄竹难书!真没想到这人面皮底下,藏着这么个腌臜心肠!”
我嘴上感叹着,心里一丝暗喜悄然划过——看来,胡嘉挖到的那些“猛料”,被我悄悄转递到冯磊手里,终于开始发挥它的作用了。
他说:“关县长,其实您也知道,他张启明不过就是个小虾米,能翻起什么巨浪。再说,以前纪委也查过他,次次平安落地,官还越做越大。”
我没立刻接茬,咂摸着他话里的意思。试探我?
略一沉吟,我决定反将一军:“是啊,‘带病提拔’这些年还少么?这说明他的根子,恐怕深得很呐,背后没人照应,说不过去。”
“您说,”他目光灼灼,紧盯着我的脸,“这回动他,是不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冲着他后头的人去的?”
我摸了摸鼻尖,话锋一转:“一个乡科级干部,省里、市里直接伸手,名不正言不顺。管辖权在那儿卡着呢。除非……”我故意拖长了尾音,等着肖玉波的反应。
“除非……他背后牵扯的,是更上面的‘大佛’?”肖玉波强作镇定,但眼底那一闪而过的慌乱,出卖了他翻腾的心思。
我立刻点头:“想想看,举报张启明这种级别的材料,搁在以往,省里会怎么处置?”
他思忖片刻:“照例……直接批转回县里吧?”
“没错。”我抛出了关键点,“那这回,为什么要经市纪委的手,多转这一道弯?”
在我的步步引导下,他呼吸似乎都轻了,字字带着惊疑:“难道……是信不过咱们县纪委?把球踢回来,看县里的……态度和行动?”
我呵呵一笑,端起茶杯:“肖主任,这话,可是你自己说的。”
他显然还心存侥幸,做着徒劳的挣扎:“不至于吧?张启明背后那位……根基深厚,岂会坐以待毙?”
我决定浇灭他心头最后那点希望:“去年徐光明的案子,你总该听过吧?都说他在省里的靠山硬得很,结果呢?”我故意停顿,让冰冷的现实刺向他脆弱的神经,“父子俩,可是双双…”
他竟还在顽抗,声音发虚:“坊间传言·…·…徐光明是得罪了省里某位贵人……”
我截断他,语气轻描淡写,却字字如刀:“看来这位‘贵人’,脾气不小,也……轻易得罪不得。”
这句话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他。肖玉波面如死灰,眼神里只剩下乞求:“关县长·…·…求您··…指条戴罪立功的活路吧!”
我目光如炬,斩钉截铁:“戴罪立功’?言重了。眼下,就差你一份“投名状’。他眼中死灰复燃,急切道:“您吩咐!我洗耳恭听!”
我将视线从他脸上移开,投向虚空,仿佛陷入回忆,语带感慨:“当年在开发区,你、我,还有张卫国……那段并肩共事的日子,恍如昨日啊。”我话锋陡然一转,带着无尽的唏嘘,“可惜……如今他身陷囹圄。想想,真叫人……扼腕。”
这句看似突兀的话,让他愣证片刻,随即如遭雷击般醒悟过来,却又带着疑虑:“关县长,您知道的··…我跟他张卫国,素来不和……我的话,他肯信?”
我成竹在胸:“他会信。其一,他看到了报仇雪恨的曙光;其二,”我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正因为你和他关系势同水火,他才更会相信你,因为他觉得你没有必要浪费时间去逗他。十年刑期,眼前就有个戴罪立功、换取减刑的良机,你说·……他舍得错过吗?”
肖玉波如蒙大赦,眼中精光一闪:“明白了!那……这份举报材料,真能奏效?”
我笃定道:“恰逢其时,必中要害!”我压低声音,字字清晰如锤,“提醒他,陈芝麻烂谷子的旧账,不必再翻,上头没那闲工夫看。要捅,就盯着泰祥煤矿‘9.22’矿难那件事——”我直视着他,吐出冰冷的四个字,“一剑封喉!”
他用力点头,腰杆不自觉地又弯了几分:“关县长,您这一番话,真是拨云见日!这份提点,我肖玉波记在心里了,没齿难忘!”
我朗声大笑,笑声在房间里回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眼下,正有个让你‘报恩’的机会。”
他眼中瞬间燃起热切的光,几乎要拍胸脯:“您尽管吩咐!刀山火海,我绝不含糊!”
我随意地摆了摆手,仿佛在拂去一粒尘埃:“没这么严重。民政局那边,很快要给项前进申报烈士。你替我盯紧点,看看到底是哪位尊神在卡这件事。” 我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如刀,直刺向他,声音也沉了下来:“谁卡,就说明谁和泰祥煤矿那摊烂泥脱不了干系。 那就等着……进去陪张启明打扑克吧!”
“陪张启明打扑克”几个字,像冰锥一样砸下来。肖玉波被我眼中爆射出的骇人光芒刺得一哆嗦,后背瞬间沁出冷汗,慌忙摆手,声音都带了颤:“不会不会!都这时候了,谁还敢犯这种糊涂!绝对没有的事!”
我知道,他转头就会把我这句话,一字不漏地“汇报”给佟亚洲。这正是我要的——敲山震虎!有些话,我不好直接对佟亚洲挑明,肖玉波这个现成的“传声筒”,用得恰到好处。
我相信,佟亚洲听完肖玉波的“汇报”,在项前进烈士申报这件事上,就算借他十个胆子,也不敢再动什么手脚。
至于我暗示肖玉波鼓动张卫国写举报信那件事?我笃定,肖玉波就算被撬开嘴,也绝不会向佟亚洲吐露半个字。悬崖边上,就那么一根救命的绳子,他肖玉波精着呢,怎么可能拱手让给佟亚洲?
这就是人性——利己的本能,在生死关头,比任何誓言都来得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