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玉婷像是看出了我的心思:“老人家教导我们‘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这是个斗争哲学和策略问题。我知道你对酆总有所保留,但眼下,他是你最可以凭借的外力。至于以后怎样?我们都不是神仙,谁知道呢。听我的,别让我这次的努力付之东流。”
说着,她把脸凑过来,在我唇上轻轻一吻。湿热的气息拂过脸颊,我心头微动:“好,我听你的。这一次,我必须和他们斗争到底。否则……我也愧对项前进。”
她见我听从了意见,如释重负。听到“项前进”这个名字时,神情明显触动了一下:“是啊,我虽然和他接触不多,但那真是个好人。忠诚、听话,关键时候……甚至不惜用生命救了你。”
我忽然想到什么,问她:“你这‘场’暖得差不多了吧?酆总人呢,怎么还没到?”
她眼波横过来,带着嗔怪:“说什么呢,难听!我暖什么场?他先去县开发区了,我是直接赶过来的。”
我心头一紧:“他去开发区了?”没等她回答,一个名字已脱口而出,“……见林蕈?”
她低低“嗯”了一声。
我追问:“这么急?什么意图?”
她微微摇头,语气带着不易察觉的疏离:“太多内情,以我的身份……不便多说。你慢慢会知道的。他下来一趟不容易,顺道把这事办了。”
知道从她这儿再难撬出什么,我也不再追问,转而拾起轻松的口吻,和她“打情骂俏”起来。
直到过了晚饭时间,岳明远才姗姗来迟。
此前,逛街的小敏早已回来。撞见我和陆玉婷独处一室,两人间似有若无的微妙氛围,让她瞬间沉了脸,言语间也带上了刺。
小敏径直从购物袋里拿出餐盒,故意扬着声调:“不好意思啊,没带你的份儿,我们该吃晚饭了。”
陆玉婷颇有深意地看我一眼:“我先出去等吧,估计他们也快到了。”
我只好点了点头。
陆玉婷脸上笑意不减,对小敏的挑衅浑不在意,轻飘飘回敬:“还是小敏妹妹会照顾人,这么清淡的饭菜,我呀,还真吃不惯。”
唉,女人为难女人,这戏码,真是古今中外皆然。
陆玉婷刚带上门,小敏便冷着脸抽出一张酒精湿巾,将她坐过的椅子里里外外、仔仔细细擦了个遍。这才支起小桌板,摆好饭菜,扶我坐起,执意要喂我。
“别惯坏我了,”我无奈道,“手又没断,自己来就行。”
她充耳不闻,冷哼一声,固执地把勺子递到我嘴边,一口一口地喂了起来。
等我吃完,她才默默将剩下的饭菜打扫干净。
她正收拾着碗筷,门被陆玉婷推开,岳明远身姿挺拔地立在门口。
紧接着,一声爽朗的大笑飘了进来:“宏军啊!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看来往后,我得沾你的光喽!”
我连忙坐直身子:“哎呀,老大!真是折煞我了,一点小伤,还劳您亲自跑一趟,实在过意不去!”
他摆摆手,健步走到床边:“兄弟之间就别客气了。你看谁来了。”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冯磊笑容可掬地走了进来,手里还拎着个花篮:“关兄气色真不错,看来上苍保佑,洪福齐天呀。”
我忙陪笑道:“太不好意思了,怎么把当代包青天也给惊动了,惭愧惭愧。”
岳明远接口道:“我们冯处长是青天不假,但可不是包黑子,人家是个玉树临风的小白脸。”
冯磊的厚黑功夫着实了得,对我和岳明远的揶揄毫不在意,径直将花篮放在了床头。
我们说笑间,彭晓敏一直低着头,默不作声地收拾着饭后的残局,又为岳、冯二人搬来椅子。
岳明远坐下时,顺带瞥了她一眼,说道:“小敏,辛苦你照顾我兄弟了。”
彭晓敏头垂得更低,嗫嚅道:“酆总,这是我的工作,应该的。”
岳明远温和地点点头:“你姐姐在外面,去见见吧。这里不用你忙了,我们聊聊天。出去时把门带上。”
彭晓敏应了声“是”,转身快步离开。
等她关上门,岳明远清了清嗓子,转向我:“宏军,现在没外人了,有什么委屈,跟我说说吧。”
我有些犹豫。冯磊毕竟和田镇宇那伙人关系纠缠不清,当着他的面谈这事,我担心会走漏风声。一旦露了底牌,反而会被对方见招拆招。
就在这一瞬间,岳明远仿佛洞悉了我的心思,当即表明立场:“宏军,你是青蚨会的兄弟,冯磊也是。只要会里的兄弟受到威胁,所有人都会义无反顾,同仇敌忾。放心大胆地说吧。”
冯磊也立刻补充:“老大说得对。关兄,敬请放心。今天我陪老大来探视,就是我的态度。不管是谁,我都会一查到底,绝不含糊!”
话说到这份上,冯磊或许信不过,但岳明远绝不会食言。他何等身份,怎么可能牺牲自己威信来护着田镇宇那些他根本瞧不上眼的人?
况且,我已经答应了陆玉婷。不想拂了她的好意,更不愿辜负她这番良苦用心。
在这间豪华病房里,当着岳明远和冯磊的面,我将自己从赴任同祥镇副镇长开始,如何与田镇宇、郑桐明争暗斗的种种,原原本本,和盘托出。
我本想竭力保持平静,但提及田镇宇因他与清婉的旧怨,处处针对于我时,积压的怒火再也按捺不住。9.22矿难瞒报、纪委构陷害清婉早产、项前进为我殒命……往事桩桩件件,历历在目,我越说越激愤,声音都在发颤。
待我讲完,岳明远的脸色阴沉得能滴下水来:“宏军,我原以为你是个快意恩仇的性子,没想到竟能隐忍至此!这口恶气,你竟憋了六年?!”他猛地一拍扶手,眼中寒光慑人,“换作是我,早他妈提刀杀上门去了!”
他倏然转向冯磊:“你也听见了,士可忍孰不可忍!这事我既然知道了,就非管不可。说,多久能让我和宏军见到结果?”
冯磊没有丝毫迟疑,斩钉截铁道:“时限不敢夸口,但结果,必定让二位满意!”
冯磊接着追问:“有没有什么确切的证据?这样能事半功倍,缩短调查时间。”
我自然不会透露胡嘉暗中调查的事,只道:“手头有些相关材料,等我康复后转交给你。”
岳明远抬腕看了眼手表:“宏军,你安心养伤,别劳神多想。时候不早,我先告辞了。有任何想法,随时打我电话。”
我伸出手,与两人一一握别。他们刚走,陆玉婷和彭晓惠便从远处快步跟了上去。经过门口时,两人不约而同地向病房内投来一瞥——陆玉婷目光匆匆,是无声的告辞;而彭晓惠那一眼,却似含着千言万语,眷恋与深情几乎要倾泻出来。
我抬手挥了挥,这挥手之间,情意与礼数交错,想表达什么,连我自己也分辨不明。
岳明远一行人前脚刚走,彭晓敏正拿着湿毛巾准备给我擦身,好让我休息。林蕈就火急火燎地闯了进来。
小敏脸上微红,显然为被林蕈撞见这略显私密的照料场面而尴尬。但林蕈对此浑然不觉,径直跌坐在椅子上,满脸焦灼。
我打趣道:“林总,您堂堂上市公司掌门人,礼数也不讲究点?”
她哪有心思玩笑,劈头就问:“岳明远他们怎么在你这儿耗了那么久?我在车里等了半天!”
我眉头一皱:“你跟着他们来的?”
“他们离开达迅,我就开车跟过来了。”她答得干脆。
我看她神色不对:“出什么事了,急成这样?”
她飞快地瞥了小敏一眼。我会意,对小敏说:“晓敏,你先出去一下。”
小敏顺从地点点头,轻轻带上门。
“现在可以说了?”我看向林蕈。
她紧闭双眼,深深吸了口气,像是在极力平复翻涌的情绪,再睁眼时,眼底压着沉重的分量:“宏军,岳明远来找我,是想要和我合作。”
我心头一紧:“他想让你做假账?虚报业绩?”
她缓缓摇头,眼神里是难以言喻的压力:“他要我上他的贼船,而且……是威逼利诱,我根本没法拒绝。”
她的话让我心头猛地一沉:“他要你做什么?”
“岳明远想让我以达迅的名义,入股城市银行。”林蕈的声音绷得很紧。
我一时愕然:“入股城市银行?那不是国有独资的吗?怎么操作?”
“按他说法,城市银行马上要改制,变成国资控股,引入战略投资者,达迅就是目标之一。”她解释道。
我瞬间明白过来:“扯虎皮当大旗!用上市公司这块招牌入股,吸引更多资本跟进?”
林蕈沉重地点头:“我也是这么推测他的算盘。”
“你在担心投资打水漂?肉包子打狗?”我追问。
“不,”林蕈摇头,“钱不是问题,他甚至不需要我出钱——他要我替他代持股份。”
我更加困惑:“那他的钱怎么过到达迅账上?这么大笔资金流动,没个名目,不怕被查个底朝天?”
“你忘了,”她盯着我,一字一顿,“他手里,握着达迅的股份。”
我脑中电光石火般一闪:“他是要把这些股份‘卖’给你!再用这笔‘卖股份’得来的钱,以达迅的名义注资城市银行!股份转让私下进行,绕开监管……等等,转让价格呢?”
“价格‘公道’得令人发指,”林蕈嘴角扯出一丝冷笑,“每股,只要达迅上市当天的开盘价。”
以达迅现在的股价,这简直是白送!我下意识倒吸一口凉气。
“可就算这样,达迅注资的份额,在城市银行也占不了多大比例吧?”我眉头紧锁,“他真正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当然是为了控制这家银行!”林蕈的声音带着寒意。
我哑然失笑:“国资控股,他想接管?痴人说梦!”
林蕈的眼神变得极其复杂,透着深深的忧虑:“因为他已经物色好了未来的董事长人选。”
“哦?”我心头掠过一丝不祥的预感,“是谁?”
林蕈的目光死死锁住我,仿佛用尽全身力气,吐出一个字:
“你。”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可林蕈脸上的表情证明——这个消息千真万确。
震惊如潮水般淹没了我,嘴巴徒劳地张着,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林蕈显然等不了我消化这个惊人的消息。“宏军,”她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急促,“他设的这个局,我……我不得不跳。”
我茫然地看着她,巨大的惊愕仍未退潮。
“我有苦衷,”她眼中浮起深切的痛苦,声音陡然低哑下去,“他拿志明来要挟我……”
“泰祥煤矿法人那件事?”我终于找回一点思绪。
“嗯。”她用力点头,仿佛每个字都带着千斤重负,“他威胁我,如果我不从,就让志明……进去。”
岳明远绝非虚张声势。以他省里那位公子爷的身份,要把于志明弄进去,找个什么由头都可以,简直比碾死只蚂蚁还容易。林蕈为了这个弟弟低头,对方是死死掐住了她的命门。
泪水在她泛红的眼眶里打转:“宏军,我知道志明是个不省心的闯祸精……可我能怎么办?我妈前不久刚得了脑梗,要是现在她的心肝宝贝儿子再身陷囹圄……那简直……那简直能直接要了她的命!”
舐犊情深是本能,护弟心切也是人之常情,对此,我还能说什么?
我强压下心头的波澜,竭力让声音显得沉稳:“别慌。车到山前必有路。先答应他,我们慢慢想办法。”
她抬起头,眼中盛满愧疚:“如果只是我自己的事,我认了。可这把你拖下水,我实在是……”
“林蕈,”我打断她,语气坚定,“从认识那天起,我们早就绑在同一条船上,血肉都长到了一处。现在这关口,更要一起扛。”
她眼眶瞬间红了,喉头滚动,感动得说不出话。
我苦笑一声,念道:“他强由他强,清风拂山冈;他横任他横,明月照大江。”随即话锋一沉,带着看透的疲惫,“岳明远这盘棋早就布好了局,不过是借势,把我们这些困在当下的棋子往里填。在他眼里,我们就是只能往前拱的小卒,哪有什么退路?”
“你……真的要去当那个行长?”她的声音带着不忍。
我嘴角牵起一抹更深的苦涩:“我还有得选吗?他连我们的情分都算得清清楚楚,当成了逼我们就范的筹码,每一步都精准到无以复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