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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不知所言的迷惘中,我又同他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最终在惴惴不安里挂断了电话。

我将自己深埋进宽大柔软的办公椅中,种种疑问开始在心间盘绕。彭晓惠前脚刚离开我办公室,后脚岳明远就已知晓我同意配合他们筹集村镇银行资金的消息——这无疑说明,她离开后立刻向岳明远作了汇报。

她在做什么?邀功?替我开脱?还是为她妹妹小敏住进我家的事“将功折罪”?抑或兼而有之。总之,这个彭晓惠,现在竟成了维系我们这些人表面和平、斗而不破的微妙关系的居中调停人。

看来,是时候深入审视这个女人了。她究竟是谁?是像潜伏在夫差身侧、为勾践卧底的西施?是如同为保全薛绍而在武则天面前泣血陈情的太平公主?还是那为护佑妹妹、毅然披挂上阵、奋勇破敌的李秀宁?

电话接通,她的声音平静如常,温婉依旧,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我提出见面,她没有拒绝,却将地点定在了她租住的天越宾馆——那既是她的临时办公点,也是她的栖身之所。

我爽快应下。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此行,我已抱定破釜沉舟的决心。

未到下班时间,我便悄然离开办公室,简单交代胡嘉几句,便信步走向天越宾馆。按图索骥地来到她房门前,我按响了门铃。

门开了。映入眼帘的她,竟穿着一身睡衣,神情慵懒,带着几分刚睡醒的迷蒙。

呵,连表面功夫都省了。这身装扮,无异于最直白的暗示:她早已“沐浴更衣”,在房间里“翘首以盼”。

见我迟疑在门口,她轻声解释:“关县长,我刚睡醒,还没来得及换衣服。”

我点点头,面上做出理解与体谅的神情,顺势自然地步入房内。

她随即关紧房门,身体轻轻倚靠在门板上,抬手,“咔哒”一声,落了锁。

她自称“刚睡醒”的谎言,此刻在办公台上那摆得精致妥帖的六道小菜和一壶早已醒好的红酒前,显得苍白无力,不攻自破。

她招呼我落座,优雅地将血珀色的液体注入我们各自的酒杯,恰好半满。随后,她坐回办公椅的高背里,纤指端起杯脚,向我扬了扬,唇角含笑:“敬合作愉快。”

我也执起酒杯,轻轻一嗅,醇香萦绕,叹道:“见过大世面的人,果然不同。这酒,价值不菲吧?”

她莞尔,眼波流转:“见笑了。美酒配英雄,你值得。”

此刻的她,早已不是面对副县长时的谨慎或激昂。那眼神,那姿态,分明是抛却了职场的身份壁垒,将我纯粹视作一个与她有暧昧牵连的男人来应对和——捕捉。

我眉头一皱。这个女人,果然深谙转换之道。在龙庭会所,她是八面玲珑、分寸得体的经理,周旋于权贵间,如鱼得水;今天在我办公室,她化身言辞犀利、直击要害的精英白领,为化解危局慷慨陈词;而此刻,在这弥漫酒香的私密空间里,她却摇身一变,成了一个眼波含媚、举止刻意带着慵懒诱惑的猎手。三重面具,无缝切换,每一次,都精准地服务于她当下的目的。

我端起酒杯,啜饮一口,目光落在她的脸上,仿佛只是闲聊般提起:“说起来……你好像很久没见过小敏了吧?”

这看似不经意的问话,让彭晓惠脸上的神情明显一滞,瞬间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怅惘,仿佛被勾起了深藏的思念。但这情绪只停留了短短一瞬,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她迅速收敛,嘴角甚至刻意向上弯起一个弧度,摆出一副全然无所谓的样子,声音也刻意放得平淡:“可不是嘛,自从她……搬到你那儿以后,就没见过了。” “搬到你那儿”这几个字,她说得有些轻飘,带着点刻意疏离的意味。

我捕捉到她那一闪而过的真实情绪,试探着提议:“要不……找个时间把她叫来?你们姐妹俩也好久没聚了,正好见见面?”

她猛地抬起头,目光直直地射向我。那眼神里先前的怅然已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冷漠的坚硬:“见面?” 她扯了扯嘴角,发出一声短促而带着厌烦的轻哼,“一见面就吵,没完没了!与其互相添堵,不如不见!”

这强烈的排斥感让我有些意外。我看着她那张与小敏几乎一模一样的脸,不禁疑惑:“真是奇了,你们姐妹俩长得就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怎么这性子……差得这么远?”

她闻言,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那叹息声里承载着太多难以言说的沉重。“她啊……” 彭晓惠的目光飘远,似乎穿透了墙壁,看到了那个单纯的身影,“就像个还没长大的孩子。” 她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祈愿,“可你知道吗?我就希望她永远这样,永远别长大,永远远离人心!” 这“远离”二字,她说得格外用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保护欲。

我沉默了片刻,终于问出了那个盘旋在心底的问题:“你就真放心让她一直住在我那儿?”

彭晓惠收回飘远的思绪,重新聚焦在我脸上,眼神锐利地审视着我,似乎在掂量每一个字的分量。短暂的思忖后,她的眼神软化了些许,但依旧带着清醒的审视:“你?” 她微微歪了下头,语气带着点复杂的坦诚,“你不见得是个什么好人。”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变得异常认真,“但是……你远远算不上一个坏人。”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声音里透出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也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她在你那里……说实话,我还比较放心。” 最后这句话,她的声音放得很轻,却像一块沉重的石头落地,“毕竟……在这个世界上,我只有她这一个亲人了。”

我说:“你父亲不是出来了吗?他不也是你的亲人吗?”

这句毫不留情的话像是戳中了她的痛处,她声音有些发紧:“他把我们姐妹带到这个世界,却又把我们推入生不如死的泥潭。在我心里,他早就死了。”

话音一落,她立刻像要甩掉什么沉重的东西,语气陡然切换:“岳明远对你支持银行筹资的事很满意。”

方才因亲情身世而流露的脆弱瞬间消散,她仿佛按下了某个开关,转眼就切换成一个只谈利益、滴水不漏的商业精英。

我盯着她,问:“你把咱俩的谈话内容都汇报给他了?”

她摇摇头:“我只负责报告结果。内容……”她停顿了一下,强调道,“那是我俩之间的私密话,我怎么会轻易透露给别人。”

我眉头微不可察地挑了挑,追问更核心的问题:“那我今天来你这儿,属于必须向他汇报的那类事,还是……可以按下不提?”

她的表情蓦地僵了一瞬,旋即,一串带着点刻意调笑的“吃吃”声溢出红唇:“你的防备心可真重。那天在龙庭会所,我还以为你只是瞧不上那些庸脂俗粉,现在看来,”她故意拖长了尾音,“是你的色胆还不够肥呀。放轻松,”她的目光在我脸上流连了一瞬,“我这里没有你担心的那些东西,没有监听,没有监视。你完全可以畅所欲言、随心所欲……”

“随心所欲”这四个字刚一出口,她自己仿佛才意识到其中的暧昧,一抹突兀的绯红飞快地染上脸颊,羞窘和懊悔瞬间交织在她眼中。

纵使眼前千红百媚、乱花迷眼,我此刻心中亦无半分意乱情迷。自徐彤之后,我对儿女情长早已有了另一番认知与彻悟——这些私情,我玩不起,也输不起。

我下意识地轻咳一声,不动声色地岔开话题:“下午在我办公室,话没说完就被人打断了。我想问,如果岳明远真把银行当提款机,搞出大笔呆坏账,他打算如何收场?”

她眨了眨眼,目光锐利:“这正是他把财富版图下沉到县一级的关键原因。底下的监管环境,哪能跟省城这样的大城市比?”

“漏洞更多?”我挑眉问道。

“正是。”她点头确认,“而且,他早把路线图铺好了。一旦银行不良资产触及监管红线,他就会把这些烂账打包,低价卖给资产管理公司,彻底剥离出去。”

我了然于心:“也就是说,用白菜价,把自己捅的窟窿一笔勾销?”

“没错,”她语气笃定,“他旗下那些盘根错节的公司,就是用来玩‘乾坤大挪移’的,最终目的,是把银行的财富,神不知鬼不觉地搬进自己口袋。”

我直视着她,抛出了核心问题:“既然你清楚他的目的和套路,为什么还要甘心做他的马前卒?以你的专业能力和才华,完全可以摆脱他,另起炉灶。”

她擎着酒杯的手在半空中微微一滞,杯中的红酒轻轻晃动。

显然,我这单刀直入的问题让她有些措手不及。她眼神闪烁,似乎在快速衡量着说辞的真伪与分量。

最终,她没有选择相信我,而是扬起一抹带着些许自嘲又异常坚定的笑容:“我?一个毫无背景根基的人。有岳总这样的人赏识、提携,已经是天大的造化和福气。我凭什么要摆脱他?”

她顿了顿,目光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讽:“你也许是起点太高、路走得太顺了,根本不明白人脉和背景在我们这个圈子里,意味着什么——那几乎是决定一个人能走多远的定海神针。”

她的话语像针,狠狠刺痛了我的神经。一个女人在我面前卖萌装傻、小情小调,我或许可以一笑置之;但一个女人在我面前玩大是大非的把戏,欲盖弥彰,我只感到厌憎。

我猛地离座起身,身形瞬间迫近,右手食指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勾起她的下颌,眼神凶狠地锁住她:“我不管你姓蒋还是姓汪,现在你给我听清楚:我忌惮岳明远不假,但我也不怕他!无非是鱼死网破。” 声音低沉又带着锋利的刀刃,“等一会儿我踏出这扇,你尽可以把我的话一字不漏地复述给岳明远。我说到,做到!”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远超她的预料。酒杯从她失神的指间滑脱,“啪!”地一声碎裂在地毯上,酒液四溅。她瞳孔紧缩,惊惧与惶恐交织着,嘴唇微张,却失语般发不出声音。

我玩味地审视着她脸上仓促堆砌的惊慌,只觉那副神情索然无味,了无新意。松开钳制她下巴的手,指节却顺势滑向她睡袍的前襟。原本敞开的缝隙被我不紧不慢地一一扣拢,动作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别太自作多情了,”我冷笑,“不是随便哪个男人,都愿做你石榴裙下摇尾乞怜的饿鬼。”

话音落,我决然转身,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留下她在满地的狼藉和无声的惊悸之中。

然而,一踏出那扇门,懊悔便如潮水般涌上心头。我并非怜香惜玉,却也实在不必对她如此唐突。说到底,她不过是个身世浮沉、如雨打浮萍般的可怜人。她对我筑起防备,又何尝不是人之常情?

带着这份沉甸甸的愧疚回到家中,抬眼便撞见那张与她一模一样的脸孔——小敏。刹那间,心头的负罪感更深了。

小敏显然一直在等我。见我神色郁郁,她小心翼翼地试探:“在外面吃过饭了吗?”

我摇摇头,沉默着。

“以为你不回来吃,就没给你留……要不,我给你下碗肉丝面?”她的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

我刚要开口拒绝——此刻心绪低落,胃里也堵得没有半分食欲——母亲抱着曦曦从卧室走了出来。

“她都多沉了,您还老抱着。”我的语气不自觉地带上了些烦躁,转头又对女儿说,“曦曦,自己下来走,别总让奶奶抱着。”

或许是困倦,或许是被我突如其来的严厉吓到,曦曦小嘴一瘪,“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小脸瞬间涨得通红。

卧室门“砰”地打开,父亲闻声快步走出,一把将哭闹的曦曦从母亲怀里夺过,紧紧搂住轻拍着哄,同时对我厉声呵斥:“外头受了气,回家冲孩子撒什么火!”话音未落,他已抱着抽噎的曦曦转身回了房间,“砰”地关上了门。

母亲叹了口气,看向我:“还是我给你弄点吃的吧……”

一直僵立在原地、被这突如其来的风暴惊呆的小敏,此刻才恍然回神:“妈,还是我去吧。”她声音低低的,说完便匆匆转身,逃也似的钻进了厨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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