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渊的崛起,并非白手起家,而是依托于祖父公孙度、父亲公孙康两代人在辽东打下的坚实基础。
东汉末年,中原动荡,朝廷对边疆的控制力大幅减弱,公孙度趁势而起,于汉灵帝中平六年(189年)被董卓任命为辽东太守。
到任后,公孙度展现出强硬的治政手段,先是以严刑峻法清除辽东本地的豪强势力,巩固自身权力,随后又主动向外扩张,东伐高句丽,西击乌桓,南取辽东半岛,甚至跨海收服胶东半岛东部的东莱诸县,将辽东郡的势力范围大幅拓展,成为事实上割据辽东的“土皇帝”。
为彰显自身地位,公孙度效仿帝王制度,自立为“辽东侯、平州牧”,并追封先祖,设立百官,辽东政权的雏形自此形成。
公孙度死后,其子公孙康继位,继续延续父亲的政策,一方面对内稳定统治,发展生产,另一方面对外保持军事威慑,多次击败高句丽的入侵,进一步巩固了公孙氏在辽东的权威。
建安十二年(207年),曹操北征乌桓,大破乌桓与袁绍残余势力,公孙康审时度势,主动将前来投奔的袁绍之子袁尚、袁熙斩首,将首级送往曹操营中,以此向曹魏示好,换取了曹魏对其割据地位的默认。
此后,公孙氏与曹魏保持着表面上的臣服关系,曹魏承认公孙康为“辽东太守、襄平侯”,公孙氏则名义上向曹魏纳贡,实则仍保持着完全的自主权力,辽东成为曹魏势力范围外的“自治之地”。
公孙康去世时,其子公孙晃、公孙渊尚且年幼,无法执掌大权,众臣遂推举公孙康之弟公孙恭继位。
公孙恭性格懦弱,且身体有疾,难以威慑部下,辽东政权内部逐渐出现权力松动的迹象。
此时,公孙渊已长大成人,他胸怀大志,不甘屈居于叔父之下,暗中积蓄力量,结交心腹。
魏文帝黄初七年(226年),公孙渊趁公孙恭病重之机,发动政变,废黜公孙恭,自立为辽东太守,正式接过了公孙氏割据辽东的接力棒。
继位之初,公孙渊面临着内外双重压力。
对内,他需要巩固权力,清除公孙恭留下的旧部势力,确立自己的统治权威;对外,他既要应对曹魏的态度——曹魏是否承认他的继位合法性,又要防备高句丽、乌桓等周边部族的威胁。
为稳住局面,公孙渊延续了父辈“表面臣服曹魏”的策略,主动派遣使者前往洛阳,向魏明帝曹叡献上贡品,表达臣服之意。
魏明帝虽对公孙渊的“自立”之举心存不满,但考虑到辽东地处偏远,强行征讨成本过高,最终还是顺水推舟,任命公孙渊为“扬烈将军、辽东太守”,承认了他的统治地位。
至此,公孙渊初步稳固了在辽东的权力,开始筹划更进一步的“霸业”。
在稳固了内部统治后,公孙渊并不满足于仅仅做曹魏册封的“辽东太守”。
他深知,辽东地处曹魏与东吴两大势力的边缘,向北是鲜卑、乌桓等游牧部族,向东是高句丽,地理位置特殊,若能巧妙利用各大势力之间的矛盾,或许能为自己争取到更高的地位,甚至摆脱曹魏的控制,成为真正独立的“辽东王”。
此时的三国局势已相对稳定,曹魏占据中原,国力最强,东吴占据江南,与曹魏长期对峙,蜀汉则偏居西南,国力较弱。
公孙渊清楚,仅凭辽东的实力,无法与曹魏正面抗衡,因此,他将目光投向了东吴,试图通过“联吴抗魏”的策略,为自己增加与曹魏博弈的筹码。
魏明帝太和六年(232年),公孙渊派遣校尉宿舒、郎中令孙综为使者,携带大量辽东特产(如貂皮、骏马等),从海路出发,前往东吴的都城建业(今江苏南京),面见吴大帝孙权,表达了“称臣纳贡”的意愿。
对于孙权而言,公孙渊的归附无疑是一大惊喜——自赤壁之战后,东吴长期与曹魏在淮南、荆州等地对峙,若能与辽东建立联盟,便可从北方牵制曹魏,形成“南北夹击”之势,极大缓解自身的军事压力。
因此,孙权对公孙渊的使者极为礼遇,不仅厚赏使者,还决定派遣大规模使团前往辽东,册封公孙渊。
同年冬,孙权任命太常张弥、执金吾许晏为正副使者,率领万余人的使团,携带金宝珍货、九锡之礼(古代帝王赏赐诸侯的最高规格礼物),乘船前往辽东,正式册封公孙渊为“燕王”,并授予其都督幽州、青州诸军事的权力。
孙权此举,无疑是将公孙渊抬到了与曹魏诸侯平等的地位,意在彻底拉拢公孙渊,构建“吴辽联盟”。
然而,孙权的过度热情,却让公孙渊陷入了犹豫。
当东吴使团抵达辽东后,公孙渊看着规模庞大的使团和丰厚的赏赐,心中既喜又惧。
喜的是,东吴的支持让他有了与曹魏抗衡的底气;惧的是,如此高调的“联吴”之举,必然会彻底激怒曹魏,而辽东与东吴远隔大海,一旦曹魏出兵征讨,东吴很难及时提供援助,届时辽东将面临灭顶之灾。
此外,公孙渊还怀疑东吴使团的真实目的——万余人的使团中,是否暗藏军队?
孙权是否想借此机会控制辽东?
多重顾虑之下,公孙渊的野心逐渐被恐惧压制,他最终做出了一个背信弃义的决定:吞并东吴使团的财物,诛杀使者,以此向曹魏“表忠心”。
不久后,公孙渊以“东吴使团意图谋反”为由,将张弥、许晏等东吴使者全部斩杀,并将其首级送往洛阳,同时没收了使团携带的所有珍宝财物。
魏明帝得知此事后,果然龙颜大悦,认为公孙渊“忠诚可嘉”,不仅对其大肆封赏,还决定派遣使者前往辽东,正式册封公孙渊为“乐浪公”,并允许其设置百官,享受诸侯王的待遇。
公孙渊通过牺牲东吴使团,暂时换取了曹魏的信任,避免了与曹魏的直接冲突,同时还获得了更高的政治地位,看似是这场权谋博弈的赢家。
然而,公孙渊的背信弃义,不仅彻底激怒了孙权(孙权得知使者被杀后,怒称“朕年六十,世事难易,靡所不尝。近为鼠子所前却,令人气涌如山!不自截鼠子头以掷于海,无颜复临万国”,甚至一度想亲自率军征讨辽东,后被大臣劝阻),也为他日后与曹魏的决裂埋下了隐患。
曹魏朝廷中,不少大臣认为公孙渊“反复无常”,不可信任,魏明帝虽表面对其封赏,实则对其戒心更重,暗中开始筹划加强对辽东的控制。
获得“乐浪公”的封号后,公孙渊的野心并未收敛,反而愈发膨胀。
他认为,曹魏之所以对自己容忍,是因为中原战事未平,无力征讨辽东;而东吴远在江南,对自己构不成实际威胁,辽东已处于“无天敌”的状态。
因此,他开始不再掩饰自己的割据野心,在辽东境内大肆修建宫殿,设置仪仗,其出行的规格俨然如同帝王,甚至对曹魏派来的使者也态度傲慢,充满挑衅。
魏明帝青龙元年(233年),曹魏使者傅容、聂夔抵达辽东,册封公孙渊为“乐浪公”。
在册封仪式上,公孙渊不仅没有表现出应有的恭敬,反而陈列大军,摆出一副戒备的姿态,对使者颐指气使,甚至出言不逊。
傅容、聂夔返回洛阳后,向魏明帝详细汇报了公孙渊的傲慢无礼与不臣之心,魏明帝这才意识到,公孙渊并非真心臣服,此前的“斩杀吴使”不过是权宜之计。
此后,曹魏与辽东的关系逐渐恶化,双方的猜忌日益加深。
公孙渊深知,与曹魏的决裂只是时间问题,因此他开始积极备战,一方面加固城池,训练军队,另一方面派人联络鲜卑、乌桓等部族,试图组建“反魏联盟”。
同时,他还继续与东吴保持秘密联系,希望能在关键时刻获得东吴的援助(尽管此前背信弃义,但在生存压力面前,公孙渊已无暇顾及信誉)。
然而,鲜卑、乌桓等部族虽与曹魏有矛盾,但畏惧曹魏的军事实力,不愿与公孙渊深度绑定;而东吴方面,孙权虽对公孙渊恨之入骨,但考虑到“联辽抗魏”的战略价值,最终还是选择了有限度的合作,同意与辽东恢复贸易往来,但拒绝再提供军事支持。
青龙三年(235年),公孙渊的反魏迹象愈发明显,他不仅停止向曹魏纳贡,还多次派兵袭扰曹魏边境的幽、冀二州,掠夺人口与物资。
魏明帝忍无可忍,决定对辽东用兵,彻底解决公孙渊的割据问题。
同年,魏明帝任命汝南太守田豫为殄夷将军,幽州刺史王雄为平北将军,分别从青州、幽州两个方向率军进攻辽东。
然而,此次征讨却因准备不足、天气恶劣等原因以失败告终——田豫的军队遭遇海上风暴,损失惨重;王雄的军队则被公孙渊派军击退。
首次征讨的失败,让公孙渊更加狂妄,他认为曹魏不过如此,自己完全有能力与曹魏分庭抗礼。
青龙四年(236年),公孙渊在辽东正式自称“燕王”,改元“绍汉”,并设置百官,建立宗庙,公然与曹魏决裂,走上了称帝割据的道路。
为了增强自己的“合法性”,公孙渊还派人四处散布谣言,声称自己得到了“天命”,注定要取代曹魏,统一天下。
同时,他再次派遣使者前往东吴,向孙权道歉,并请求东吴出兵援助,共同对抗曹魏。
孙权虽对公孙渊的反复无常极为不满,但考虑到曹魏若消灭辽东,将进一步增强实力,最终还是派遣了一支军队前往辽东,名义上是“援助”,实则是观望局势。
公孙渊称帝的消息传到洛阳后,魏明帝震怒,决心派遣大军,彻底平定辽东。
这一次,魏明帝选择了当时曹魏最顶尖的军事统帅——司马懿。
司马懿素有“兵神”之称,曾率军平定孟达叛乱、抵御诸葛亮北伐,军事才能极为出众。
景初二年(238年)正月,魏明帝任命司马懿为太尉,率领四万大军(包括步兵、骑兵、水军),从洛阳出发,前往辽东征讨公孙渊。
出征前,魏明帝问司马懿:“公孙渊会如何应对我军?”
司马懿回答:“公孙渊若弃城逃走,是上计;若据守辽东郡的要地辽隧(今辽宁海城以西),抵抗我军,是中计;若坐守襄平(辽东郡治所,今辽宁辽阳),则是下计,必为我所擒。”
魏明帝又问:“公孙渊会选择哪一计?”
司马懿笑道:“公孙渊本是庸才,既无远见,又多疑寡断,必然会认为我军远道而来,难以持久,先据守辽隧,拖延时间,待我军疲惫后再出击,最终会退守襄平,因此他必选中计,最终落入下计的结局。”
同年六月,司马懿率领大军抵达辽东,公孙渊果然如司马懿所料,派遣大将军卑衍、杨祚率领数万大军驻守辽隧,深挖壕沟,高筑营垒,意图坚守不战,拖垮魏军。
司马懿见状,并未强行进攻辽隧,而是采取了“声东击西”的策略:他先是派少量军队牵制辽隧的敌军,然后亲率主力大军,绕过辽隧,直接向公孙渊的老巢襄平进发。
卑衍、杨祚得知魏军直奔襄平,大惊失色,担心襄平失守,连忙率军放弃辽隧,回师救援襄平。
司马懿早已在途中设下埋伏,当卑衍的军队经过时,魏军突然出击,大破辽东军,斩杀数千人,卑衍、杨祚率领残部狼狈逃回襄平。
随后,司马懿率领大军包围了襄平。
公孙渊被困在城中,一面组织军队坚守,一面派人向司马懿求和,请求司马懿退兵,自己愿意投降。
司马懿拒绝了公孙渊的求和,下令对襄平发起猛攻。
此时,辽东地区恰逢连日大雨,辽河水位上涨,魏军的粮草运输受到极大影响,不少将领请求司马懿暂时撤军,待天气好转后再进攻。
司马懿却坚持继续攻城,他认为:“公孙渊已陷入绝境,粮草即将耗尽,若此时撤军,必让其喘息,日后再攻将更加困难。我军虽受大雨影响,但敌军被困城中,处境比我军更差,只要坚持下去,襄平必破。”
果然,大雨过后,襄平城中的粮草已基本耗尽,士兵饥疲不堪,甚至出现了人吃人的现象,军心涣散。
司马懿抓住时机,下令对襄平发起总攻。
魏军士气高涨,很快攻破了襄平的城墙,涌入城中。
公孙渊见大势已去,率领其子公孙修及少数亲信,从襄平南门突围,试图逃往高句丽。
司马懿早已料到公孙渊会突围,提前派大将胡遵率军在南门之外设伏。
公孙渊刚逃出城,就被胡遵的军队包围,经过一番激战,公孙渊、公孙修父子被斩杀,其余亲信全部被擒。
至此,历时近五十年的公孙氏辽东政权正式覆灭。
司马懿进入襄平后,按照曹魏的惯例,对公孙渊的残余势力进行了清算:诛杀公孙渊的宗族及其党羽数千人,将辽东的豪强、官吏迁往中原,以消除辽东再次割据的隐患。
随后,司马懿在辽东设立郡县,由曹魏朝廷直接任命官员进行管理,辽东地区重新纳入中央政权的统治之下。
公孙渊的一生,充满了野心与权谋,他继承了父辈留下的辽东基业,试图在魏吴两大势力之间寻找生存空间,建立属于自己的霸业。
然而,他缺乏长远的战略眼光,反复无常,背信弃义,既得罪了东吴,又最终激怒了曹魏,加之自身军事才能远不及司马懿,最终落得身死族灭的下场。
他的失败,不仅终结了公孙氏在辽东的统治,也印证了汉末乱世中“弱国无外交”的残酷现实——对于地方割据势力而言,若没有足够的实力支撑,仅凭权谋与投机,终究难以长久。
如今,辽东大地早已物是人非,公孙渊的宫殿与城池早已湮没在历史的尘埃中,但他的故事,却成为汉末三国历史中一个独特的注脚,让后人得以窥见那个乱世中,边缘势力在强权夹缝中挣扎、崛起与覆灭的全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