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地曲阜,自孔子周游列国播撒仁爱之道后,便成了华夏文脉的重镇。
东汉桓帝永兴元年(公元153年),孔融就诞生在这片浸润着礼乐气息的土地上。
他的家族是曲阜孔氏,乃孔子的二十世孙,父亲孔宙曾任泰山都尉,虽非权倾朝野的显宦,却以清正廉明闻名乡里。
孔宙在任期间,不仅整肃吏治,更注重教化,常于公余之时召集乡中子弟讲授儒家经典,这种家风深深影响了年幼的孔融。
孔融自幼便显露出异于常人的聪慧。
四岁时,家族分食梨果,长辈将一盘饱满的梨放在孩童面前,孩子们多争抢大梨,唯有孔融主动挑选最小的那颗。
长辈问其缘由,他朗声答道:
“我年纪小,理应吃小的;大的该留给兄长。”
这便是流传千古的“孔融让梨”典故。
彼时的他或许尚未深谙儒家伦理的深意,却已在懵懂中践行着“悌”道。
族中长老惊叹不已,孔宙更是对这个儿子寄予厚望,特意为他延请当地名儒启蒙。
十岁那年,孔融随父亲前往洛阳。
当时的河南尹李膺是士林领袖,以品鉴人才、主持清议闻名,府上门庭若市,却定下规矩:非当世名人或至亲,一概不见。
孔融听闻李膺的声望,竟独自来到李府门前,对守门人说:
“我是李府君的亲戚。”
得以入内后,李膺见他年幼,好奇问道:
“你我有何亲戚关系?”
孔融从容应答:
“我的先祖孔子与您的先祖老子(李耳)曾有师徒之谊,咱们算是世交啊。”
满座宾客无不称奇,这一番对答既显露出他对家族渊源的熟稔,更展现了超乎年龄的胆识。
唯有太中大夫陈韪不以为然,随口道:
“小时了了,大未必佳。”
孔融当即反驳:
“如此说来,先生小时候想必很聪慧吧?”
一句话噎得陈韪面红耳赤,李膺却抚掌大笑:
“这孩子将来定然不凡!”
经此一事,孔融“神童”之名传遍洛阳。
少年孔融的锋芒,不仅在于机敏的言辞,更在于对道义的坚守。
十三岁时,父亲孔宙去世,他悲痛欲绝,伏在灵前连日哭泣,以至于形体消瘦,需要人搀扶才能站立。
按照当时的丧礼制度,子女需守孝三年,期间需节制饮食、禁绝娱乐,孔融严格遵守,甚至因过度哀伤而病倒,乡邻皆赞其孝行,称其“有古人之风”。
十七岁那年,名士张俭因弹劾宦官侯览遭追捕,仓皇投奔孔融兄长孔褒。
恰逢孔褒外出,孔融见张俭神色窘迫、衣衫褴褛,虽知私藏逃犯乃是重罪,仍毅然将其收留。
他对张俭说:
“兄长虽不在,但我亦能为您遮风避雨。”
张俭在孔家藏匿数日,待风声稍缓才得以逃脱。
事情败露后,官府追究责任,孔融挺身而出:
“人是我留的,与兄长无关,愿独自领罪。”
孔褒赶回后则道:
“张俭是来找我的,弟弟年幼不知情,罪在我身。”
兄弟二人争相赴死,连他们的母亲也上前说:
“家中事务由我做主,罪责应归我。”
一门三人争死的义举震动朝野,最终朝廷判孔褒有罪,孔融却因这份义举声名远播,成了士林瞩目的青年才俊。
当时的太傅陈蕃曾评价:
“孔氏有子,汉室之幸也。”
成年后的孔融,以荐举入仕,初任司徒掾属,负责弹劾贪官污吏。
当时的东汉朝廷,宦官专权,吏治腐败,许多官员对权贵阿谀奉承,唯独孔融铁面无私。
他上任不久,便弹劾了宦官集团的爪牙、中常侍侯览的党羽羊昌。
羊昌依仗侯览势力,在地方巧取豪夺、草菅人命,此前的官员虽知其恶行,却敢怒不敢言。
孔融搜集了羊昌的罪证,连续上奏十数章,言辞激烈,甚至直指侯览包庇纵容。
汉桓帝虽未严惩侯览,却也不得不将羊昌革职查办。
此事过后,孔融“不畏强权”的名声传开,士人们皆视其为清流代表。
灵帝光和七年(公元184年),黄巾起义爆发,天下大乱。
孔融被任命为北海相,前往战乱频发的青州地区任职。
北海国(今山东昌乐一带)地处黄巾起义的核心区域,城池残破,百姓流离,境内豪强割据,匪患猖獗。
孔融到任后,并未因局势艰难而退缩,而是制定了“抚民、整军、兴学”的三大策略。
他首先整顿吏治,将贪腐官员尽数罢免,选拔品行端正、有才干的儒生填补空缺。
针对流离失所的百姓,他下令修建临时居所,发放粮食,还组织医者为患病百姓诊治。
为了恢复生产,他鼓励农民回归土地,减免赋税,甚至亲自到田间查看农情。
在军事上,他招募乡勇,组建军队,聘请有作战经验的将领训练士兵,多次击退黄巾军的进攻,一度稳定了北海的局势。
更值得一提的是,孔融始终不忘传承文脉。
他在北海设立学校,聘请名儒郑玄等讲学,收录因战乱失学的子弟,为他们提供衣食和书籍。
他常说:
“乱世更需教化,若文脉断绝,国将不国。”
在他的推动下,北海虽处战乱之中,却形成了“弦歌不辍”的景象,许多学者慕名而来,使北海成为当时北方重要的文化据点。
建安元年(公元196年),袁绍之子袁谭率军围攻北海。
当时孔融麾下兵力不足千人,而袁谭大军有数万之众。
孔融亲自登上城楼指挥作战,他身先士卒,带头搬运守城物资,士兵们深受鼓舞,奋勇抵抗。
城内兵少粮尽时,士兵们只能以野菜充饥,甚至有人因饥饿而倒下,孔融却依旧凭几读书,谈笑自若,以此稳定军心。
他对左右说:
“袁谭虽势大,却师出无名,天道助顺,我们必能坚守到底。”
然而,实力的悬殊终究难以弥补。
在坚守数月后,北海城破,孔融趁夜突围,妻儿皆被袁谭所俘。
这场坚守虽以失败告终,却彰显了他“临危不乱”的士人风骨。
当时的名士王朗评价:
“孔北海守孤城,抗强敌,虽败犹荣,其志可嘉。”
建安元年,汉献帝迁都许昌,孔融被征召为将作大匠,后迁少府,成为朝廷重臣。
此时的曹操已迎奉天子,挟制朝政,孔融虽为曹操所召,却始终以汉室忠臣自居,与曹操的矛盾逐渐浮出水面。
曹操击败袁绍后,其子曹丕纳袁熙之妻甄氏为妾。
此事在当时看来有违伦理,孔融得知后,写信给曹操,称“武王伐纣,以妲己赐周公”。
曹操起初不解其意,以为是自己未曾见过的典故,便询问出处,孔融答道:
“以今度之,想当然耳。”
这番话明里是调侃,实则暗讽曹操父子不顾伦理纲常,将他人之妻据为己有。
曹操何等精明,自然明白其中深意,心中颇为不满,但碍于孔融的声望,只得隐忍不发。
建安十二年(公元207年),曹操北征乌桓,意在平定北方边疆,消除后患。
这本是有利于国家稳定的举措,孔融却上书嘲讽:
“大将军远征,萧条海外。昔肃慎不贡楛矢,丁零盗苏武牛羊,可并案也。”
他将曹操北征比作古代边疆部落的小摩擦,言语中充满不屑,无疑是在动摇军心。
曹操见奏后,怒不可遏,对身边人说:
“孔文举恃才傲物,竟敢如此无礼!”
但他仍未立刻发作,只是将这份不满记在心中。
更让曹操无法容忍的是,孔融多次在政治上与他针锋相对。
曹操为解决军粮短缺问题,颁布禁酒令,称“酒可亡国,昔夏桀、商纣皆因酒而亡”,试图通过禁酒节省粮食。
孔融却接连写下《难曹公表制禁酒书》,列举历代帝王饮酒成就功业的例子,如“尧不千钟,无以建太平;孔非百觚,无以堪上圣”,主张“酒何负于政哉”,言辞犀利,直指曹操借禁酒之名行专权之实。
他在文中写道:
“若因酒而罪,那么桀纣因女色亡国,何不禁婚姻?”
这番话让曹操颜面尽失,却又无从反驳。
孔融还曾建议“千里寰内,不以封建诸侯”,试图削弱曹操的封邑势力,维护汉室中央集权。
当时曹操已被封为魏公,势力日益膨胀,孔融的这一建议无疑是直接挑战他的权威。
曹操召集谋士商议,郭嘉说:
“孔融虽有才,却不识时务,若不加以遏制,恐动摇人心。”
曹操深以为然,开始暗中收集孔融的言行,寻找除掉他的机会。
孔融的种种言行,在曹操眼中已成为阻碍其霸业的绊脚石。
但孔融是士林领袖,
“海内英俊皆信服之”,
他的府邸每日都有士人拜访,探讨时政、交流学问,其影响力不容忽视。
曹操碍于其声望,一直隐忍未发,暗中却在等待时机。
当时的尚书令荀彧曾劝孔融:
“曹公权重,先生若与之相争,恐难自保,何不稍作退让?”
孔融答道: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身为汉臣,岂能屈从权臣?”
建安十三年(公元208年),曹操终于下定决心除掉孔融。
此时曹操已基本统一北方,权势稳固,而孔融仍在朝堂上直言不讳地批评曹操的政策,甚至公开反对曹操进位魏公。
曹操认为,若不除去孔融,必成后患。
他授意丞相军谋祭酒路粹诬告孔融,罪名有三:
一是“招合徒众,欲规不轨”,称孔融与祢衡等人结党,非议朝政,曾说“我大圣之后,而见灭于宋,有天下者,何必卯金刀”(“卯金刀”指“刘”,暗指汉朝将亡,孔融欲取而代之);
二是“谤讪朝廷”,说孔融曾言“父之于子,当有何亲?论其本意,实为情欲发耳。子之于母,亦复奚为?譬如寄物缶中,出则离矣”,借此攻击孔融违背孝道;
三是“大逆不道”,指责孔融对孙权使者出言不逊,称“江东鼠辈,不足与谋”,有损朝廷威严。
这些罪名中,“不孝”一条尤为致命。
在以儒家伦理为根基的东汉社会,孝道是立身之本,更是治国之基,孔融被冠以“不孝”之名,瞬间从士林楷模沦为众矢之的。
路粹的奏疏公布后,朝野震动,许多曾敬仰孔融的人也因“不孝”罪名而对他产生质疑。
曹操顺势下令将孔融逮捕下狱。
孔融入狱后,依旧不改其风骨,面对狱卒的审问,他神色坦然,一一驳斥诬告之词。
他说:“我与祢衡相交,不过是谈诗论文,何来结党不轨?至于父子母子之言,不过是一时戏语,怎能断章取义,污蔑我不孝?”
但在曹操的操控下,这些辩解都无济于事。
不久后,曹操下令将孔融处死,时年五十六岁。
临刑前,孔融望着天空,长叹道:
“我不负汉室,只恨未能见中兴之日。”
他的妻子儿女也未能幸免,一同被诛杀。
此前,孔融的儿子九岁,女儿七岁,因年幼被寄养在亲戚家,得知父亲将被处死,儿女二人正在下棋,旁人劝他们逃走,男孩说:“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这句话后来成为千古名句,展现了孔家子女的聪慧与从容。
孔融之死,震动天下。
当时的名士脂习曾抚尸痛哭:
“文举舍我死,吾何用生为?”
脂习因此被曹操逮捕,险些丧命,后因众人求情才得以释放。
可见孔融的人格魅力之深,能让友人甘愿为其冒险。
他的悲剧,既是个人性格的必然——过于刚直,不懂得在乱世中变通,坚守“士可杀不可辱”的信念;
更是时代的缩影——建安年间,汉室衰微,群雄逐鹿,坚守道义的文人在强权面前,往往难逃被吞噬的命运。
正如史学家范晔在《后汉书》中所说:
“孔融高才倨傲,不能审时度势,终致祸败,悲夫!”
孔融不仅是政坛上的斗士,更是建安文学的重要代表。
他与王粲、刘桢、陈琳、阮瑀、徐干、应玚并称“建安七子”,在文学史上占有重要地位。
曹丕在《典论·论文》中评价:
“孔融体气高妙,有过人者,然不能持论,理不胜辞,至于杂以嘲戏。”
这一评价既肯定了他的文学才华,也指出了其文风的特点。
孔融的文章现存不多,却字字珠玑,充满个性。
《荐祢衡表》是其代表作之一,文中极力推崇祢衡的才华,称其“忠果正直,志怀霜雪,见善若惊,疾恶若仇”,言辞恳切,尽显爱才之心。
祢衡是当时的奇才,却因狂放不羁而被人排挤,孔融多次向曹操推荐,称“若衡等辈,不可多得,若陛下能用之,必能辅佐圣明,成就大业”。
这份简表不仅展现了孔融的识人眼光,更体现了他对人才的珍视。
《与曹公论盛孝章书》则为营救被孙策囚禁的名士盛宪而作。
盛宪字孝章,是当时的着名学者,因不愿依附孙策而被囚禁。
孔融得知后,写信给曹操,以“珠玉无胫而自至者,以人好之也,况贤者之有足乎”打动曹操,劝其出手营救。
文中写道:“孝章存,则天下士林有所归心;孝章亡,则天下士林皆失望。”
曹操被孔融的言辞打动,派人前往江东营救,虽因孙策已杀盛宪而未能成功,但这篇文章却流传千古,成为劝喻文的典范。
他的议论文锋芒毕露,充满批判精神。
在《难曹公表制禁酒书》中,他不仅驳斥了曹操的禁酒理由,更借题发挥,指责曹操专权:
“曹公禁酒,非为民生,实为固权耳。”
这种直面现实的勇气,在当时的文人中极为罕见。
他的书信则洒脱自然,如《与王朗书》中,他与王朗探讨时局,既表达了对乱世的忧虑,又不失乐观:
“虽天下大乱,然正道不泯,只要我辈坚守,终有澄清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