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请辞,乃是抵抗君王政令最为激烈的手段,较之门下行使封驳之权,亦要强硬三分,是非对错,无有回还的余地... ...
朝臣闻言,瞬息哗然!
平静近十年的朝堂,骤起风波,让方才一众附议之人心头一怔!
景平帝望着辅政十载的宰执,轻声一叹,缓缓走下御阶,面上不觉闪过一丝落寞,
“伯纪啊,你我君臣相识二十载,难道只有如此么?”
“十二年前,风雪之中,你与朕言,朕是一名仁君,愿与朕开创大一统之盛世,难...难道今日当真要舍朕而去么?”
从龙之勋,辅政之功,君臣二人,从未相负... ...
李纲举目相望,肃然眼眸亦是闪过一丝动容!
当日浩劫方过,陵王就藩,大夏正处于风雨飘摇之际,内忧外患,一触即发!
可...可那些动荡已然过去!
回顾过往,君臣与政事堂中的无数秉烛,李纲长叹一声,
“陛下...陛下,臣之所愿,一切皆是为江山社稷,而非臣下私心!”
“臣,官拜御史大夫,监察百官,规谏朝政,自要对越举之事直言不讳,方能对得起皇恩之重... ...”
肆意妄为,从来不只是世家门阀的独有!
纵观史书,皇权的失控,更是大厦将倾之兆... ...
而御史大夫,便是维持平衡的最后一道屏障!
今日皇帝可以联合官员与三省施压强行封赏,此番口子一开,那日后御史台与门下省还如何约束皇帝?
大相公裴景略侧目看去,几欲言语,却还是收回目光!
苏载见此,心头窃喜陡然一消,望着刚正不阿,不惜辞官作价的李纲,亦是面露动容!
景平帝闻言,轻声一叹,扶起李纲手臂,缓缓道:
“伯纪啊,是...是朕草率了!”
“既然如此,河谷封赏事宜,便还是由中书草拟,门下审核吧!”
“至于辞官之事,以后...以后可休要再提,你我君臣可不是三岁孩童,怎能如此儿戏... ...”
逼迫皇帝认错,且降阶挽留,李纲已然得到了莫大殊荣!
可最后的半句言语,群臣如何听不出景平帝的埋怨!
便是大获全胜的御史大夫,刚毅的面容上,亦是流出一丝羞红,心头甚至生出一丝悔意!
然而,御史大夫的特殊职位,又让其瞬息坚定,随即缓缓道:
“河谷李二郎,肃清河谷,铲除匪患,还百万之众一片清明,此番功绩绝不可抹杀!”
“但,此中赏赐,亦要遵循旧例... ...”
正值此时,殿外忽然传来一阵簇拥脚步声响!
待一众朱紫回身瞧看,只见七八青翠正簇拥一名须发花白的老者入殿!
直至老者步入其中,文班之列的一众清流,面露惊愕,亦是不顾朝堂礼仪,
“学生,见过夫子... ...”
“学生,见过夫子... ...”
“... ...”
不过十余丈,满朝公卿,皆是躬身执弟子之礼... ...
数息后,景平帝与其后一众宰执上前,
“大祭酒年事已高,怎好如此奔波?”
待见这位国子监大祭酒,欠身轻笑道:
“陛下,老朽再不来,怕是没多少时日了,有些事还要与后辈们有所交代!”
“趁着今日大朝会,老朽便不请自来了... ...”
天下文人所读的五经,《诗经》、《礼记》、《周易》、《春秋》、《尚书》。
而其中四经乃是这位郑玄,郑大祭酒所注!
故而,大夏之中所有读书人,无论出自哪所书院,皆算其门下,执弟子之礼,亦不为过!
李纲望着前方那熟悉的月白襕衫,心头泛苦,却是无奈!
景平帝听闻,轻笑道:
“大祭酒有言,莫敢不从... ...”
郑玄瞧着身前帝王的谦逊,转而看下其后面,苦笑道:
“伯纪,你瞧瞧,哪朝哪代的帝王,让御史大夫逼迫成这番姿态!”
“便是出于公心,这也过于不妥了吧!”
话音方落!
李纲立刻上前,躬身恭敬道:
“先生所言极是,学生...学生莽撞了!”
大祭酒一甩袍袖,皱纹满布的面容上,罕见闪过一丝怒色,
“莽撞?”
“莽撞,便辞官相胁,撒手而去?”
“你是掐算着陛下定能顾及大局,顾及往日情谊挽留与你吧!”
“不过是一个边地的赏赐,便让你这个堂堂宰执如此不堪,你...你真让为师失望... ...”
于满朝文武面前,这位国子监大祭酒的一番怒斥,让李纲顿时羞愧不已,可心头依旧有着三分不服!
纵然手段有些莽撞,但是非黑白,依旧是无错的... ...
即便如此,这位御史大夫依旧躬身低头,静静听着,未有丝毫顶撞之举!
瞧着身前弟子神情,郑玄心中一笑,御史大夫嘛,自是要执拗些,最好是敢撞柱子的!
随即目光落在那个躬身躲藏的身形上,
“哟...这不是大相公嘛,今日为何藏头露尾,难道是怕老朽的戒尺,还是没了面皮见人?”
裴景略闻言,面露苦笑,上前躬身,
“先生... ...”
郑玄闻声,微微颔首,轻声道:
“大相公,老朽问你,辅政之责为何?”
覆手为雨,翻手为云的大相公,顿时脸色一凛,
“回先生,佐天子,总百官,平庶政,事无不统... ...”
言罢!
只见大祭酒双眼一眯,冷哼一声,
“既然知晓,为何今日一言不发,做那清高的避嫌之态!”
“若是如此,便与老朽回到国子监扫地罢了,省了在这里误国误民... ...”
言辞之犀利,让殿中朱紫皆是心神一荡!
景平帝见此,方要言语,待见大祭酒缓缓回身,招招手,
“探花郎,你进来... ...”
伫立殿外的谢怀瑾闻言,方欲入内,看还是止住身形!
景平帝见此,微微颔首!
数息后,只见郑玄轻笑道:
“去与我们的御史大夫致歉,无论如何于朝堂之上,也不能如此与上官这般言语!”
谢怀瑾闻言,面露茫然,可转瞬便对着李纲躬身一揖,
“学生冒昧,还望李相公海涵... ...”
顷刻间,李纲心头闪过一道身影,诸多巧合疑惑,亦是瞬息明了!
望着身前年轻的探花郎,未有丝毫犹豫,抬手轻抚,微微颔首!
郑玄见此,缓缓道:
“探花郎这股勇劲,倒与你年轻之时,有着三分相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