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宣阳门内一处僻静的宅院。
这里比陆恒那座破败的司隶校尉府还要萧索几分。
皇甫嵩身着一身半旧的布衣,正立在院中。
他手中握着一柄无鞘的铁剑,剑身在冬日惨白的天光下,泛着一层灰暗的光。
他没有舞剑,只是那么站着,整个人就像一尊风化了的石像。
一片枯叶打着旋儿,悠悠飘落,恰好停在他的剑尖上。
他手腕微动,剑尖轻轻一颤,那片枯叶便悄无声息地化作了两半,向两侧飘散开去。
眉宇间那股挥之不去的郁结之气,却未曾散去分毫。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伴随着一道尖利刺耳的嗓音,打破了小院的死寂。
“圣旨到——!皇甫嵩接旨——!”
一名面白无须的宦官,在一队禁军的簇拥下,捏着一卷黄绢,昂首挺胸地走了进来。
他那双势利的眼睛飞快地扫过这破落的院子,嘴角撇出一抹毫不掩饰的轻蔑。
皇甫嵩缓缓转过身,将铁剑随手插在身旁的泥地里,整理了一下布衣,不卑不亢地跪了下去。
“臣,皇甫嵩,接旨。”
那宦官清了清嗓子,展开黄绢,用一种抑扬顿挫的古怪调子念了起来。
“……南阳贼势复燃,祸乱荆襄,朕心甚忧……兹有前中郎将皇甫嵩,宿将之才,忠勇可嘉,特起复为左中郎将,持节,总领荆、徐、扬三州军事,主攻南阳黄巾!即刻启程,不得有误!钦此——!”
院子里,安静得能听到风吹过枯草的沙沙声。
皇甫嵩跪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没有听见。
他持剑的手,刚才在泥地里留下的那只手,还保持着插剑的姿势。
“皇甫将军?接旨啊?”
那宦官念完了,见他没反应,不耐烦地催促了一句。
皇甫嵩这才如梦初醒般,抬起头,脸上满是错愕与不敢置信。
他机械地伸出双手,接过那卷沉甸甸的黄绢。
“臣……领旨谢恩。”
宦官完成了差事,捏着鼻子,一刻也不想在这晦气的地方多待。
他甩了甩袖子,仿佛要掸掉沾染上的穷酸气,阴阳怪气地丢下一句:“皇甫将军,圣恩浩荡,您可得好自为之,别再辜负了。”
说完,便领着那队禁军扬长而去,脚步匆匆,像是生怕被这院子里的霉运缠上。
独留皇甫嵩一人,跪在冰冷的泥地上,手中那卷明黄的丝绢,此刻却重若千斤。
就在这时,一名落在队末的禁军校尉,却悄悄放慢了脚步。
他见主队已经走远,立刻转身,几步抢到皇甫嵩身边。此人面容黝黑,眼神却透着一股子精悍,正是当年曾在皇甫嵩麾下效力过的旧部。
“将军!”
他压低了声音,几乎是贴着皇甫嵩的耳朵,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飞快说道。
“您能起复,并非偶然!”
皇甫嵩缓缓抬头,浑浊的目光里透着一丝茫然。
那校尉见他这副模样,心中一酸,语速更快了些:“是新任的司隶校尉,都亭侯陆恒,陆将军!”
“他在陛下面前为您力排众议,说您劳苦功高,乃国之柱石,不该如此埋没于尘泥之中!”
说完这番话,他不敢再多做停留,生怕被人发现。
他猛地后退一步,对着皇甫嵩重重一抱拳,虎目中闪过一丝激动与敬重,而后转身,快步追着队伍去了。
小院,再度恢复了死寂。
只有风,依旧在吹。
皇甫嵩的身体,却在微微发颤。
陆恒!
陆恒?
这个名字在他混沌的脑海中炸开,驱散了所有的迷茫与错愕。
不是什么朝堂诸公的权衡,也不是皇帝一时的心血来潮。
竟然是那个年轻人!
那个在北疆朔风中,与他并肩立马,一同遥望鲜卑王庭的年轻人!
那个在他被构陷入罪,满朝文武噤若寒蝉时,唯一一个敢站出来为他鸣不平的年轻人!
皇甫嵩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干裂得发疼。
他想起了那场惨烈的决战,陆恒的云中军粉碎鲜卑南下侵略的计划。
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从胸腔直冲眼眶。
他缓缓低下头,看着手中那卷代表着无上皇权的黄绢,又转头,看向那柄被自己随意插在泥地里的铁剑。
剑身灰暗,锈迹斑斑。
一如他这颗沉寂了太久的心。
可现在,似乎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他缓缓伸出那只沾着泥土的手,握住了冰冷的剑柄。
“陆恒……”
“好一个陆恒!”
皇甫嵩低声念着,声音嘶哑,却带着一丝久违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笑意。
他猛地将铁剑从泥地中拔出,带起一蓬飞溅的泥土。
剑还是那柄剑,人,却不再是那个人。
眉宇间的郁结之气,在这一刻,悄然散去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重新燃起的,名为“战意”的东西!
皇甫嵩慢慢站起身,手中的黄绢又仿佛有千斤之重。
他突然回过神来。
这道旨意既是天大的恩典,也是皇帝的催命符。
“即刻启程,不得有误。”
这八个字,是催促,更是隔离。
陛下需要他的将才去平定南阳,却绝不希望他这头刚出牢笼的猛虎,和陆恒那头新来的恶狼,在洛阳城里有任何接触。
他本想立刻去司隶校尉府,当面感谢陆恒的举荐之恩,可现在看来,已经没有机会了。
沉默了许久,皇甫嵩忽然发出了一阵大笑。
那笑声,初时还有些嘶哑干涩,但很快就变得洪亮无比,充满了压抑许久的豪情与畅快,震得屋檐下的灰尘都簌簌掉落。
“哈哈……哈哈哈哈!”
他的家人被惊动,纷纷从屋内跑了出来,看到他这副模样,脸上满是担忧。
“夫君,你……”
皇甫嵩止住笑声,一扫脸上的颓唐之气,双目炯炯,仿佛又变回了那个叱咤风云的大汉将军。
“大丈夫何患无……机!”
他转身,大步走向屋内。
“备甲!取我战袍来!”
他的声音响彻整个小院,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去告诉陆将军,这份情,我皇甫嵩真记下了!待我斩尽南阳群小,再回洛阳与他痛饮三百杯!”
当夜,月色如霜。
紧闭的宣阳门缓缓打开一道缝隙。
皇甫嵩身披玄甲,外罩血色战袍,胯下战马不安地刨着蹄。
他回头,深深望了一眼灯火通明的洛阳城。
那座巨大的牢笼,他出来了。
皇甫嵩不再犹豫,猛地一抖缰绳,低喝一声:“驾!”
战马长嘶一声,化作一道黑色的闪电,消失在沉沉的夜幕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