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的第一缕微光,精准地剖开了笼罩天京东海岸的厚重帷幕。
由硝烟、尘埃与水汽混合而成的铅灰色天幕被切开一道口子,仿佛在宣告着这场地狱般漫长的战斗,终告结束。
空气里,一股令人作呕的复杂气味沉甸甸地压了下来。
机油混合着鲜血的甜腥,灵能过载后臭氧的焦糊,还有血肉被高温灼烧后蛋白质的碳化气味,这一切都黏着在潮湿的空气里,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一把混杂着铁锈的玻璃碴子。
“破军”神将的驾驶舱内,一片死寂。
林凡瘫坐在驾驶座上,四肢百骸的力气仿佛被抽干,连抬起一根手指都成了奢望。机甲冷却系统低沉的嗡鸣让他随着机体轻微震动,那套与神经连接的作战服早已被汗水浸透,冰冷粘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寒意。
他双眼没有焦距,只是凝视着面前布满蛛网裂痕的战术屏幕。屏幕上,代表己方单位的蓝色光点,熄灭了太多。那些曾经鲜活的名字和代号,此刻都变成了一个个冰冷的、再也不会亮起的灰色图标。
他的目光机械地扫过长长的阵亡名单,最终,定格在了一个名字上——王强。
“爆裂火炮”王强。
林凡的脑海中,闪过第一次在东海集训基地见到他时的情景。那个脾气火爆的青年,咋咋呼呼地跳出来要跟自己比试,结果被他用刚掌握的木系灵能击飞,反而和自己不打不相识成了亲密的战友。
后来的七星杯,金城大战烛阴,加入天煞小队,青瓦古镇等等任务,也正是这个看似鲁莽的家伙,总是在最关键的时刻,用他那狂暴的火焰,为团队撕开最坚固的防线。
可现在,那个名字,也变成了灰色。林凡甚至能想象出他最后的样子——大概也是这样,咆哮着,将自己化为一颗最璀璨的火球,与敌人同归于尽。这很像他的风格。
林凡的视线继续下移,随即,他的瞳孔猛地一缩。
韩宇。
这个名字像一根针,狠狠刺入了他麻木的神经。
他怎么会……死?
林凡的记忆,瞬间被拉回韩沧的葬礼。那个在保守派大佬的撺掇下,冲到自己面前,用最恶毒的言语质问自己的纨绔子弟;那个在李子珉的生日宴上,对自己极尽嘲讽的跳梁小丑;那个跟在李巍屁股后面,满眼都是对欧阳嫣痴迷与贪婪的蠢货……
这样一个自私、浅薄、甚至有些可鄙的人,怎么会出现在这份名单上?他不是应该在战斗打响的第一时间,就躲进最安全的防空洞里瑟瑟发抖吗?
然而,战术日志中附带的简短战报,冰冷地击碎了他所有的预设。
——“韩宇,效应级中阶,天京灵能协会成员。西侧防线被突破时,为掩护三名平民儿童撤离,主动引爆自身灵能核心,与一头受伤b级变异体同归于尽。无人生还。”
林凡怔住了。他甚至能想象出那个画面:那个总是穿着一身名牌、头发梳得油光锃亮的纨绔子弟,在最绝望的时刻,看着身后那三个吓得发抖的孩子,或许是想起了自己那个同样英勇牺牲的哥哥,或许是男人最后的一丝血性被激发。
他冲了上去,用一种可能他自己都未曾想过的、英雄般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一生。
原来,纨绔与英雄之间,有时只隔着一个选择。
一种巨大的、荒诞的悲凉感涌来,几乎要将林凡的理智吞没。他猛地闭上眼,不再去看那份名单。
没有悲伤,没有愤怒。
一种巨大的、空洞的麻木感,如同深海的寒流,再次淹没了他的心脏。这是身体为了防止精神彻底崩溃而启动的自我保护。
他的眼神惨白,透过驾驶舱龟裂的舷窗,静静地看着那片重新泛起鱼肚白的天空。
……
与此同时,在距离“破军”机甲坠落点几百米外的一处临时阵地上,苏小月正单膝跪地,剧烈地喘息着。
她手中的【幽狼之爪】臂铠上,幽蓝色的寒光忽明忽暗,锋利的爪刃还在滴落着怪物腥臭的墨绿色血液。就在几分钟前,她还和夏雨荷并肩作战,指挥着残存的圣殿骑士,绞杀着潮汐泰坦尸骸中涌出的最后一波怪物潮。
当那铺天盖地的钢铁洪流(军方增援)抵达,彻底接管战场时,她那根因极限战斗而紧绷到极致的神经,才终于有了一丝松懈。
战斗的最高潮,其实早在午夜前便已结束。那场围绕着“潮汐泰坦”本体的攻坚战,以及后续第一波最狂暴的怪物潮反扑,是真正的血肉磨盘,哪怕军方的重装部队抵达,以钢铁洪流接管正面战场,还是在短短数小时内便吞噬了大部分的生命。之后惨烈的决战便转入了漫长而琐碎的“清剿模式”。
后半夜的时间,所有人都像不知疲倦的机器,在广阔的海岸线上进行着拉网式的搜索、追剿着零星却狡猾的残敌、建立新的防线、以及在废墟中搜寻幸存者……那是一种与决战截然不同的、足以将人意志都磨损殆尽的漫长煎熬。
然而,随之而来的,并非劫后余生的庆幸,而是一股足以将她灵魂都冻结的、迟来的恐惧。
她猛地抬起头,目光穿透弥漫的硝烟,死死地望向远方那个如同黑色山岳般静立的、早已沉寂的庞大轮廓。
“破军”……
林凡!
自从那惊天动地的四极合击以及斩邪刃的最终一击之后,她就亲眼看到“破军”机甲在承受了所有能量反噬后,如断线的风筝般坠落,被淹没在后续的爆炸与混乱之中。
刚才的战斗太过惨烈,她被怪物潮死死地拖住,根本无暇他顾。此刻,战斗的喧嚣稍歇,那份被强行压抑的担忧与恐惧,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理智。
青瓦古镇,他被卷入亚空间消失的那几个月,是她这辈子最黑暗的时光。那种眼睁睁看着他消失,自己却无能为力的绝望,如同跗骨之蛆,至今仍在啃噬着她的午夜梦回。
她不能再经历一次了。
绝对不能!
“林凡……”她无意识地低语,随即猛地站起身,不顾体内早已枯竭的灵能和浑身的伤痛,向着那个方向,疯了一般地冲去。
“小月!”身后传来夏雨荷焦急的呼喊,但苏小月已经什么都听不到了。
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那片没过脚踝、混合着战士鲜血与钢铁残骸的泥沼中奔跑。
这片土地,几小时前还是繁华的海岸线,此刻却已是名副其实的人间炼狱。扭曲的钢筋如同巨兽的肋骨,从地面刺出;破碎的混凝土块下,掩埋着不知是敌是友的残躯;浑浊的积水中,倒映着天边燃烧的、如同伤口般的朝霞。
她的作战服早已破损不堪,左肩的防护甲被整个撕裂,露出下方被硝烟熏黑、沾染着血污的白皙肌肤。那张倔强的俏脸上,混杂着炮火的硝烟、干涸的血迹与未干的泪痕,让她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一朵在炼狱烈火中被反复灼烧,却依旧顽强绽放的黑色玫瑰,带着一种破碎而惊心动魄的美。
她的眼中只有前方那尊如山岳般静立的钢铁巨人——“破军”。
那是他的座驾,是他的象征。只要它还在,他就一定还在。这个念头,是支撑着她早已透支的身体,在这片地狱中奔跑的唯一动力。
当她终于跑到“破军”机甲那如同山岳般的身躯前时,双腿再也支撑不住,猛地一软,重重地跪倒在那冰冷的钢铁巨足之下。
她没有哭喊,也没有说话。
只是扬起那只戴着黑色战术手套的拳头,用尽全身的力气,无声地、一次又一次地捶打着机甲那坚不可摧的合金装甲。
“砰……砰……砰……”
沉闷的撞击声,在死寂的战场上回荡。那压抑到极致的、撕心裂肺的呜咽,从她紧咬的齿缝间溢出,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令人心碎。
她怕,她真的怕。怕那驾驶舱门打开后,看到的会是一具冰冷的、再也不会对她微笑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