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宫中重臣齐聚,不管是赵祈佑不喜的西门楚、崔录景,还是荀封芮,又或是端贤亲王,都齐至此间。
新皇诞下嫡皇子,这关乎到了国本,赵祈佑与门阀士族再不睦,按照礼制,是需要通知他们的。
长乐宫就不比太和殿那般严肃了,大家伙脸上都带着喜气洋溢的笑脸,朝赵祈佑行大礼以贺。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今得嫡皇子,此乃天降祥瑞,社稷有托啊!”
礼部尚书崔录景,拱着手弯着腰,摇头又晃脑,嘴已咧到了后勺,比他自己生了个儿子还开心。
西门楚也贺喜道 :“陛下,嫡皇子降世,此乃国泰民安之兆,国本更固,老臣贺喜!”
其他大臣也皆各抒喜意,表达祝贺,这时候也别管是真心的还是假意的了。
至少,此刻的长乐宫中,祥和欢庆之气十足。
赵祈佑满脸喜意,手轻抬:
“众爱卿有心了,朕之嫡皇子临世,也算上天成全了朕之心愿。
大周能四海升平,众爱卿有不可磨灭之功,日后还望众爱卿一如继往相助朕。”
一众重臣忙大礼以拜,齐声高呼:“愿为大周,为陛下死而后已,固我大周万世江山!”
别人喊,姜远也跟着喊,主打的就是随大流,待得喊完了,他才向前一步,对赵祈佑拱了手:
“陛下恭喜!”
姜远这一句恭喜,没有过多的言语点缀,却是让赵祈佑发自内心的开心。
他很清楚,别看这长乐宫中重臣众多,个个说的话漂亮至极。
但却没有多少是真心的。
姜远就不一样了,他是真心祝贺。
这份心意,赵祈佑能确确实实的感受得到。
姜守业与上官云冲、伍禹铭,以及伍泽、尉迟愚等人,也没有说太多的漂亮话,简简单单的恭喜了一番,并送上了贺礼。
这种场合自然也少不了鸿帝,赵祈佑得子,这是他的亲孙子。
当初前太子赵弘安谋反兵败之时,前太子妃与其孩儿皆自裁了。
赵弘安那些侍妾所生的孩子,被发配至岭南,却皆病死在梅关古道上。
自此一事后,鸿帝膝下再无孙儿,如今赵祈佑得子,让鸿帝老怀宽慰,龙心极悦。
一众重臣给赵祈佑贺喜完,自然也会向鸿帝贺喜,也有朝张兴贺喜的,热闹非凡。
姜远送了礼后,溜溜达达的凑到起居郎伍云鉴身旁,伸了头去看他在写啥。
伍云鉴见得姜远贼眉鼠眼,下意识的就要去捂起居册。
但随即一想,今日记录的是大喜之事,也没什么好防的,又把手拿了开去,只是瞪了一眼姜远,让他赶紧滚。
姜远却似没看到伍云鉴那嫌弃的眼神,拉着张椅子在他身边坐下,手指点着桌上的册子:
“伍起居郎,你这手字写得着实漂亮。”
伍云鉴不喜与人多话,见得姜远这般,拱了拱手:
“侯爷,您可听过非礼勿视?”
姜远却是笑道:“伍起居郎,本侯有个问题想不明白。”
伍云鉴见姜远赖着不走,只得放下手中的笔:
“侯爷有何问题?”
姜远看着满殿的热闹,叹道:“本侯想不明白,伍起居郎有安邦治国之智,为何甘愿只做一个起居郎?”
伍云鉴反问道:“下官实无那个才能,但侯爷却是有的,您为何又只愿当个教书先生?
下官自小立志,手握千秋笔,书尽天下事,观察、记录,不干扰事物之规律。”
姜远露齿一笑:“您之志向,倒是与格物有相通之处。
不过身在世间,要想完全站在局外又谈何容易。
你看那天边云彩变幻不定,咱们看着它变幻,好似是局外人,万一那些云飘过来淋你一身雨呢。”
伍云鉴眉头微皱:“侯爷到底想说什么?”
姜远笑道:“您读的书比我多,我也不咬文嚼字了。
我只与你说一个有意思的格物现象。
话说在那大海彼端,一只蝴蝶扇了下翅膀,带起的气流极小。
但也因这股小气流的干扰,形成一连串的反应,最终能搅动天地,从而形成龙卷风,那风若刮来天地变色。”
伍云鉴岂能听不出姜远意思,那日颁分袭爵位法之时,伍云鉴就让赵祈佑多加了一句话,使得反对的朝臣进退两难。
姜远这是在暗戳戳的扇他的脸:你不是只记录,只观察么,还不是搅起了风雨。
伍云鉴脸色有些难看:“侯爷,下官听不懂你的意思。”
姜远轻笑一声:“我也就是这么一说嘛,不过,能为苍生请命,却不为,这是伪圣,是徦清高。”
“你!”
伍云鉴差点端了墨汁,朝姜远脸上泼去,这厮已是指着他鼻子骂了。
“师门不幸!滚!”
伍云鉴怒目圆睁,瞪着姜远。
姜远还是不滚,嘴里道:“你看,你若真是个旁观者,我就是骑在你头上拉屎,你也自巍峨不动。”
伍云鉴被姜远噎得半死,一张脸时红时白,真拿了墨汁就要泼他。
姜远嬉皮笑脸,手点在册子上:“伍师兄别动怒,你可知这贺字,其实有三种写法…”
伍云鉴的眼神若是刀,此时已将姜远剁了几百刀了。
姜远仍是喋喋不休:“伍师兄,一会定有喜宴,咱哥俩就坐一桌,好好唠唠,你不是说只做记录者么,我与你扯几个故事,保证真实。”
伍云鉴暗念了几十遍清心咒,平息了一下怒气:
“侯爷,别逼我在这么喜庆的场合,动手打你!我打了你也是白打!”
姜远却正色道:“我真有故事,一会陛下有酒,你手握千秋笔嘛,你不听是你的损失。”
伍云鉴见姜远说得严肃,捻着胡须斜了姜远一眼,挥了挥手让姜远死远点。
姜远从伍云鉴眼里看到了好奇之心,知事已成,露了个笑便也不再搅闹他。
姜远要进皇宫档要室不难,但要从浩瀚如烟海的书册中,找出想要的东西来,无异于大海捞针。
伍云鉴为起居郎虽不过数年,但以他的才智,定然会将档要室弄得明明白白。
找他,准没错。
再者,如今朝中到处是心怀鬼胎之人,伍云鉴这样的人只干个起居郎,实是浪费了。
姜远不愿深沾朝事,推伍云鉴出来正好。
姜远也断定伍云鉴这货,身上揣着两个本子,一本正面记录,回到家后,再偷偷写另一本。
否则那么多的野史从哪来的?
姜远说有故事,在伍云鉴看来,能找上自己,定然也不是什么小事。
喜欢观察的人,都有一个致命的通病,那就是好奇。
姜远离了伍云鉴的桌旁,却觉得有人在注视着自己,回头一看,不是赵铠又是谁。
“呵,王爷,如此看着本侯,难道本侯今早脸没洗干净?”
姜远也不避赵铠的目光,反而迎了上去。
赵铠呵呵一笑:“侯爷说笑了,你一表人才,仪表堂堂,就是不洗脸,别人也看不出来。”
姜远却是摇头叹息:“这可不好说。说到洗脸,昨夜本侯差点被人往脸上倒一盆墨。”
赵铠虎目中精光闪动,故作惊讶:“谁人敢这么大胆?!”
姜远与赵铠对视着:“本侯也想知道,那人还真是生儿子没眼儿,实是可恶!”
赵铠眉头一皱,干笑道:“是有点可恶了,不过,他人朝你泼墨,总不会无缘无故泼你吧?
自身若是干净,何须怕这些。”
姜远笑道:“世上总有些卑鄙之人嘛。”
赵铠也笑道:“那侯爷要小心了,与其让人泼墨,不如退避三舍的好,能不沾麻烦就不沾,君子不立危墙嘛。”
姜远哈哈笑道:“王爷说的是,不过站在危墙下的人是谁不好说,且看吧。”
赵铠眼中杀气腾腾,脸上却笑意盎然:“也好。”
姜远笑得有些大声,引得众臣纷纷侧目,西门楚与崔录景回头看了一眼,便偏过了头去。
就这么一眨眼的瞬间,姜远分明看到了两人眼中的寒意。
荀封芮也看了姜远一眼,捻着胡子却是神色有些复杂。
赵祈佑见得姜远与赵铠站在一处,迈了步过来:“丰邑侯,与皇叔聊什么呢?这么开心?”
姜远拱手道:“我在与王爷聊昨夜发生的一件趣事。”
赵祈佑来了兴致,问道:“什么趣事,可否也给朕说一说。”
姜远道:“昨夜书院来了一个毛贼,被臣打得哭爹又喊娘,我问那毛贼是谁派他来的,他说是一个生儿子没眼的人派来的。”
赵祈佑闻言,脸色微沉,昨夜瑞云县主遇袭,惊动了丰邑县衙,鹤留湾的暗夜使怎会不知情。
赵祈佑今日刚得了儿子,正是高兴之时,却是还没来得及过问此事。
此时见得姜远说与赵铠在谈论此事,心下顿时凛然。
他很了解姜远的性子,不会无缘无故的与赵铠说这个,毕竟他们也不熟。
赵祈佑心思转了几转:“丰邑侯莫胡言,生儿子没眼,那不就是个球?”
姜远笑道:“可不是嘛,所以才觉好笑,特地与王爷分享一番,世间之大,说不定真有这样的人呢?”
姜远回头又对赵铠道:“王爷,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赵铠脸色平静异常,答道:“可能有吧。”
姜远见得自己都骂成这样了,赵铠却丝毫不动于衷,也着实佩服他的忍气功夫。
一旁的西门楚与崔录景的脸色,却很是不好看,袖子下的拳头都握得紧了些。
赵祈佑却是抓着了重点:“丰邑侯,说笑归说笑,格物书院怎的会有毛贼?那毛贼呢?”
姜远脸色一正:“按说格物书院进不了毛贼,但这贼人身手极好!
若非我格物书院有高手坐镇,还真让他跑了。
人已经抓了,交给丰邑县衙,让林谦审着了。”
姜远这话一出,赵铠的脸色终于变了变:“那可真要好好审一审了。”
赵祈佑脸色也一沉:“太上皇常年居于格物书院,竟有毛贼进去了!朕调派五百禁军去书院助你!”
姜远连忙拱手相谢:“谢陛下,臣正想相求。”
赵祈佑又道:“将那毛贼送来燕安,让刑部好好审一审,看看到底是谁派来的,朕怀疑不是偷东西那么简单!”
姜远忙应道:“好,臣回去就知会林谦一声。”
赵祈佑挥了挥袍袖:“即然人已拿住,也暂不管他,今日是朕喜得嫡皇子之日,当要畅饮。”
赵祈佑朝服侍太监一挥手:“大摆宴席,朕今日要与众臣同庆。”
鼓乐响起,宫女们捧着美酒佳肴鱼贯而入。
宫庭宴席不似姜远在家中那般,一群人围着一张大圆桌对杯畅饮。
皆是单人一桌,或双人一桌,离得远远的。
“远儿,过来与为父同坐。”
上官云冲招招手,让姜远过去。
姜远本想去找伍云鉴的,见得上官云冲唤他,便先坐了过去。
今日来的重臣不多,上官云冲与姜守业、伍禹铭等人皆位列三公,位置只低于鸿帝之下,这几张桌子就靠得近了些。
宴席一开,礼部尚书崔录景需要致辞,自然又是一些马屁话,这是他的职责所在。
崔录景站起身来,抑扬顿挫的说着喜话,上官云冲却是听也不听,朝姜远小声问道:
“远儿,昨夜之事你爹方才与老夫说了说,你有何打算?”
姜远瞟了一眼对面的赵铠,对上官云冲道:“就从家宴入手。”
上官云冲老眉一拧,沉思片刻:“为何非要从这里开始?要刨倒大树,先从树根周边下手,反倒容易。”
上官云冲说完,看向滔滔不绝说祝辞的崔录景。
意思很明显,先拿崔录景开刀。
西门楚与崔氏是姻亲,而赵铠与西门楚又想联姻,他们没有暗中交错在一起才是怪事。
此时赵祈佑的大军就在崔家根基之外,一点点的先斩崔氏。
这三家相互勾联在一起,挖倒一个能带起一片。
姜远摇了摇头:“您也知道,门阀士族没那么简单,这么挖,需要的时日漫长。
赵铠心思缜密,与他较智反倒有得拉扯,与其如此,不如一力破万法。
证据有也行,没有也行,陛下自会考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