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回到驿馆的公使们刚踏进厅堂,先前在养心殿里的拘谨便散了大半,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起来。
乔治摘下礼帽,指尖还残留着攥紧衣摆的微麻感,感慨道。
“这位清国皇帝,真是让人捉摸不透。方才在殿上离得近,才看清他容貌,眉如墨画,眼若朗星,说是俊美绝不为过,可那双眼扫过来时,又带着股浑然天成的威严,让人不敢直视。”
路易正端着茶盏的手顿了顿,连连点头。
“可不是!中华皇帝全程笑意温和,说话也慢条斯理,连我们提了那样的诉求,都没见半分动怒,这性子瞧着够柔和了吧?
可偏偏那眼神、那语气,又透着不容置喙的分寸,会谈时,没一句重话,却让人清楚,主动权全在他手里。”
席尔瓦摸着下巴接话:“先前还怕他当场驳斥,毕竟那些条件着实逾矩。
可中华皇帝不仅接了,还说‘凡事皆有商量余地’,这态度软和得很,可细想又不对,他没松口半分实质性承诺,倒把我们的底全摸透了。
这柔和里藏的,怕是比雷霆震怒更厉害的算计。”
阿戈特靠在椅背上,低声道:“我先前被侍卫拔刀吓过,原以为中华皇帝是烈性子,今日才知,真正的厉害不是动怒,是他明明看透了我们的心思,还能笑着让我们把话全说出来。
这位清国皇帝,不好对付啊。”
几人对视一眼,先前因有交涉机会而生的轻松淡了些,心里都多了层掂量,接下来的会谈,怕是比预想中更要费些心思了。
……
次日起,内阁衙署的议事厅内,顾廷仪、苏琦等大臣围坐案前,目光皆落在英吉利公使乔治身上。
乔治抬手推过文书,语气恳切:“诸位大人,清英通商日久,加之我国公主嫁与陛下,两国联姻,情谊本就非他国可比。
英国向来珍视这份交情,盼着能再加深合作。”
话音刚落,礼部尚书顾廷仪却没急着看条款,反倒含笑道。
“公使大人既提两国情谊,倒有件暖心事,想与你说说。
圣上念及路易莎公主远嫁思乡,又知公主精通多国语言,特意下旨,在京郊为她开办了一所外国语大学,由公主亲任校长,传授西洋语言与文化。
如今校舍主体已落成,若有兴趣,不妨随我们去看看?”
乔治猛地一怔,眼中满是惊讶,他在清国居住数年,知晓此地对女子的管束极严,寻常女子多困于后宅相夫教子,想要抛头露面主持事务,简直难如登天。
更何况,他此前只听闻路易莎公主久居后宫,从未听说办校之事,连乔治二世国王几番询问公主近况,也只收到过几封书信,连当面交谈的机会都寥寥无几。
一旁的苏琦见状,当即起身相邀:“公使若是想瞧瞧,午后便可随我同往城外。
说不定运气好,还能遇见路易莎贵妃在校中理事呢。”
这话让乔治瞬间生出期待,既能亲眼见一见这打破常规的女子学府,又能当面了解公主近况,也好向乔治二世国王复命。
乔治压下心中的急切,微微颔首:“若能得见新办学府与公主,自然再好不过。”
顾廷仪见乔治神色松动,又顺势提起:“公使也瞧见了,圣上为路易莎公主办校,本就是念着两国的情分。
其实这些年,圣上常跟臣等念叨,说英吉利的器械精巧,商船往来也勤,是大清在西洋最投契的邦交伙伴。”
顾廷仪端起茶盏抿了口,语气恳切。
“圣上总说,寻常的通商往来算不得什么,真要处得近,就得往‘非同一般’里做,不光是生意上互惠,学问、技艺,甚至军务也该多走动,让两国百姓都能沾着好处。
这份心意,还望公使能真切感受到。”
乔治听着这话,眉梢忍不住往上挑了挑。
他本还琢磨着要如何再争取些让步,此刻只觉心里亮堂了不少,清国皇帝肯为公主破女子不得抛头露面的例,又明说要建“非同一般”的关系,这已是远超预期的姿态。
乔治往前倾了倾身子,语气也热络起来。
“陛下有这份心,实在是英吉利的荣幸!乔治二世国王也常盼着能跟大清走得更近,先前还嘱咐我,若有机会,探讨军事合作的可能。
如今听顾大人这么说,倒是与国王的意思不谋而合了。”
一旁的苏琦见状,笑着把案上的条款草案往前推了推。
“那正好,公使瞧瞧这些章程——开放商埠、调整关税的事,我们都按圣上的意思拟了初稿,若觉得哪里需再斟酌,咱们此刻就细谈,也好尽早让这些利好落了实。”
乔治拿起草案,指尖划过“开放三省”“器械降税”的字样,笑着点头:“好,咱们这就逐条看,定能议出个两边都得利的协议来。”
“……”
午后,顾廷仪引着乔治走到城郊外国语大学工地外围时,廊下那个穿月白旗袍的身影正俯身同工匠说话,正是路易莎公主。
当年乔治曾护送路易莎公主随大清使团来此,此刻见她发间只簪了支素银簪子,却依旧难掩王室气度,忙放缓脚步,等她转过身才趋步上前,右手按在左胸行了个标准的英式礼,声音放得温和。
“公主殿下,许久不见。”
路易莎抬眼瞧见是他,笑意漫上眉梢:“乔治?你竟已到了。”
“前几日抵京,听闻殿下在此,特意寻过来拜见。”乔治直起身时目光微垂,没敢多落在她脸上,只等她侧身相邀,才跟着往廊下走,脚步轻缓得怕惊扰了周遭。
这时阶下跑过来个小身影,是路易莎的孩子弘洋,攥着拨浪鼓往她身边靠。
乔治立刻停下脚步,微微躬身,视线落在孩子头顶的小髻上,连声音都放轻了些。
“这位便是小殿下吧?瞧着精神得很。”
弘洋怯生生往路易莎身后缩了缩,路易莎拉着他的手笑。
“弘洋,叫乔治叔叔。”
孩子小声应了句,乔治忙欠了欠身。
“小殿下不必多礼。”
说着余光瞥见孩子手里的拨浪鼓滚到脚边,他没立刻去捡,先看了眼路易莎,见她点头,才蹲下身轻轻拾起,用指尖擦去鼓面上的浮尘,再递到弘洋面前,指尖没碰到孩子的手,只低声道。
“小殿下拿好,别摔了。”
顾廷仪在旁说及圣上对弘洋的疼惜,乔治听着,视线扫过弘洋攥着拨浪鼓的小手,那孩子眉眼间有几分路易莎的影子,也藏着英吉利王室血脉轮廓。
乔治收回目光时腰杆挺得更直了些,对路易莎道。
“殿下当年远渡重洋来此,本就是为两国情谊,如今小殿下聪慧伶俐,往后定能懂这份缘分的贵重。”
路易莎引他往校舍深处走,脚下的水泥路刚铺就不久,踩上去带着微凉的潮气。
路易莎指尖划过廊柱上半嵌的琉璃瓦,笑着开口。
\"你瞧这布局,阅览室的穹顶是按伦敦大学老馆的样式造的,只是把彩玻璃换成了清国的磨砂琉璃,既亮堂又不刺眼。\"
路易莎顿了顿,又指向连廊的雕花,\"那缠枝莲纹是京郊老木匠的手艺,说配着砖墙上的西洋浮雕,倒像两国的花凑在一处开。\"
乔治一路侧耳听着,目光落在那些中西合璧的细节上,不住点头赞叹。
\"这般融合得自然,怕是只有殿下能想。\"
走到中庭的石凳旁,路易莎顺势坐下,指尖轻轻摩挲着石面上刚刻好的云纹。
\"父王若见了这园子,许会说'倒比白金汉宫的玫瑰园多些活气'。\"
乔治站在她身侧半步远,听她提起国王,声音放得更温和些。
\"国王陛下时常念起您。上次离伦敦前,他还问起您在清国是否习惯,说您从前最不爱吃甜腻点心,嘱咐我若见着您,务必说他总在白金汉宫的暖房里替您养着您喜欢的风信子。\"
路易莎指尖一顿,抬眼望向远处工匠们忙碌的身影,轻声笑了笑。
\"一晃来这儿八年了。\"她低头看了眼刚跑到不远处追蝴蝶的弘洋,孩子的笑声脆生生的。
\"从前总想着何时能回去瞧一眼风信子,如今有了这孩子,倒觉得这儿的海棠开得也亲。\"她转头看向乔治,眼里带着浅淡的暖意。
\"劳父王挂心了,也劳你特意说这些。你若回信,便替我告诉父王,我在这儿很好——有弘洋陪着,有这所慢慢建起的学府看着,日子踏实得很。\"
乔治颔首应下,轻声道:\"殿下放心,这话我定带到。只是国王陛下若知道小殿下这般活泼,怕是要催着您寄张画像回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