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如水,静静地流淌在西郊别院的青瓦之上,仿佛一层银纱覆盖着这座古老的建筑。张希安身着一袭皂色官服,脚蹬黑色官靴,他的步伐稳健而有力,每一步都似乎能踩碎地上的残红。
张希安负手而立,站在月洞门前,他的身影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挺拔。他的目光如炬,凝视着廊下那两盏羊角灯,灯光摇曳,映出两个身穿月白衫子的少女的身影。她们的手中紧握着帕子,不停地绞动着,似乎心中有着无尽的忧愁。那少女的眼尾微微发红,像是刚刚哭过,泪水还未干透,在月色的映照下更显楚楚可怜。
而在廊角那株老梅树下,一个身着茜色裙裳的扬州瘦马正静静地抱着一把焦尾琴。她的手指无意识地在琴弦上轻轻拨动,发出清脆的叮咚声。然而,这美妙的音符却透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惶然,仿佛她的内心正被某种不安所笼罩。
“看来咱们这位县太爷倒是会享福啊!”张希安嘴角微扬,似笑非笑地说道,“三个娇滴滴的大美人儿,啧啧啧,也不知道他那小身板儿能不能吃得消哦?”
他的声音清脆悦耳,犹如夏日里咬开一颗冰镇的青梅,带着丝丝凉意,让人听了不禁为之一振。
跟在他身后的捕快头目张五,听到这句话后,喉咙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仿佛有什么东西哽在那里,让他有些难以吞咽。他脚下的青砖也被他踩得发出“嘎吱嘎吱”的细碎声响,仿佛在诉说着他内心的不安。
然而,尽管心中有些许想法,张五却始终不敢接话。他只是小心翼翼地用眼角余光扫了扫别院正厅的门帘——就在刚才,张大人进去时,那门帘上精美的苏绣牡丹都被带得微微晃动了一下,仿佛在向人们展示着里面的热闹与喧嚣。
“打道回府。”张希安面无表情地转过身去,他腰间悬挂的鱼符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与他身上的青衫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张五见状,连忙高声应道:“得嘞!”然后迅速转过头去,对着身后的衙役们大声喊道:“收队!”
听到命令,衙役们开始忙碌起来,有的收拾工具,有的整理队伍。然而,就在这时,几个年轻的衙役彼此交换了一下眼色,其中一个人压低声音嘟囔道:“张大人这是怎么回事?查不下去了吗?还是干脆就不查了?”
他的话音未落,就感觉到一道凌厉的目光射来,原来是张五听到了他的话,正恶狠狠地瞪着他。那衙役心中一紧,赶忙闭上嘴巴,低着头加快脚步,生怕再惹恼张五。
随着衙役们的离开,他们的靴底踢起阵阵尘土,而在这些尘土中,似乎还残留着别院里飘来的沉水香的味道。
黄白县衙的后堂里,烛火噼啪炸了个灯花。黄县令瘫在榆木圈椅里,官服的前襟浸着大片汗渍,发辫散了一半,几缕白发黏在青灰色的鬓角。他盯着案头的惊堂木,喉结上下滚动,听见外头脚步声由远及近时,手指死死抠进椅柄,指节泛出青白。
也许是因为觉得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反正都是死路一条,黄县令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硬气了起来。他心想,反正横竖都是一个死,不如死得有骨气一点。
“张大人,您大老远地跑这一趟,可真是辛苦了啊!”随着门帘被掀开,黄县令突然猛地直起了腰板,他的声音异常尖锐,仿佛被人掐住了脖子的公鸡一般,听起来有些刺耳。
黄县令死死地盯着跨进门来的张希安,额头上的汗珠顺着他那深深的皱纹滑落下来,但他却故意不去擦拭,反而还堆起了一脸冷笑,对着张希安说道:“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你到底打算怎么扳倒我呢?是要上折子参我这贪墨河工银的罪名,还是准备去知府大人那里搬弄是非、嚼舌根呢?哼,老夫我……”说到这里,黄县令突然停顿了一下,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但他还是强忍着继续说道,“老夫我认栽了!”
张希安静静地站在门口,仿佛与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月光透过他背后的窗纸,如轻纱般洒落在他的青衫上,给他整个人都镀上了一层银边,使得他看起来既神秘又庄重。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黄县令那微微发颤的手,然后又若有所思地瞥了一眼对方官服上歪歪扭扭的补丁。显然,就在刚才,这位县太爷被张希安的人按在地上时,他那身金线补服恐怕是被撕开了一道口子。
张希安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但那笑容却让人感觉不到丝毫的温度。他用一种平静得近乎冷漠的语气反问道:“你说怎么办合适呢?”这句话说得轻描淡写,就好像他正在询问今天的晚餐应该吃些什么一样。
黄县令完全没有料到张希安会是这样的反应。他原本以为张希安会冷笑着抛出罪证,或者干脆直接甩过来一本厚厚的卷宗,让他无从辩驳。然而,张希安此刻的态度却完全出乎他的意料,这反倒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黄县令艰难地咽了口唾沫,试图让自己的声音不那么颤抖。他舔了舔那已经发干的嘴唇,强打起精神说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然而,话刚一出口,他自己就先泄了气。
就在这时,后堂的一阵风吹来,掀起了门帘,那摇曳的烛火也被吹得直晃。在这明暗不定的光影中,张希安脸上的笑容显得越发清晰,仿佛在嘲笑着黄县令的故作强硬。
“河堤尽快修起来,夏汛来了,可不能死人。”张希安突然开口说道,他的声音在这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突兀。
黄县令闻言,心中猛地一震,他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张希安,仿佛听到了天底下最不可思议的事情。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这张希安难道不打算继续追究下去了吗?他竟然就这样轻易地放过自己?
黄县令的脑海中飞快地闪过各种念头,他实在想不通张希安为何会如此轻易地放过自己。然而,还没等他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张希安的声音再次在他耳边响起:“能不能做到?”
这一次,张希安的语气明显多了一丝催促,似乎对黄县令的反应有些不满。黄县令回过神来,连忙看向张希安,却在不经意间瞥见了对方腰间晃动的鱼符。那鱼符在烛火下闪烁着微弱的光芒,却如同重锤一般狠狠地敲在了黄县令的心上。
黄县令的喉咙突然发紧,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让他几乎无法呼吸。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感觉那东西就像一块冷硬的石头,顺着喉咙一直滑落到胃里,沉甸甸的,让人难受极了。
“能!”黄县令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了一个字,声音有些沙哑。他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接着说道:“明日……明日就开工修河堤!一个月,不,二十天!我保证二十天内就把河堤修起来!”
张希安这才缓缓抬起眼睛,目光落在黄县令那身已经有些发皱的官服上,仿佛能透过这层衣服看到他内心的不安。
“西郊别院,最好还是拆了吧,或者直接发卖了也行。”张希安的声音平静而冷漠,仿佛在谈论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那地方雕梁画栋的,实在是太招摇了。若是有有心人去那里一查,你这些年藏着掖着的那些事情,恐怕就再也藏不住了。”
黄县令听到这话,猛地抬起头来,眼中闪过一丝慌乱。然而,张希安却已经转过身去,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的反应,只是留下了一句话:“明日我来查田氏灭门案,你给我匀几个熟手过来。”
“那是自然!”黄县令几乎是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由于动作过于迅速,椅子在地上划出了一道刺耳的声响。他满脸谄媚地说道,“衙门里上上下下的人,您随便挑,什么样的人不行啊?四五个……不,七八个都成!您想要几个,尽管挑就是了!”
黄县令一边说着,一边堆起满脸的笑容,亲自将张希安送到门口。他站在门口,望着张希安那身着皂色衣衫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月色之中,突然像是失去了全身的力气一般,扶着门框长叹一声。
晚风吹过,掀起了他的衣摆,露出了里面半湿的中衣——原来,就在之前张希安说出查西郊别院跟河堤的时候,黄县令被吓得晕了过去,甚至失禁尿了裤子。
“人生无常啊……”他低声呢喃着,仿佛这句话是从内心深处发出的叹息。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翡翠扳指,那是他担任县令时收受的第一笔贿赂。这个扳指见证了他在官场中的起起伏伏,也提醒着他曾经的贪婪和堕落。
“老夫苦熬了十几年,才挣得这七品县令的职位……”他的声音中透露出一丝无奈和苦涩。为了这个官职,他付出了多少努力和牺牲,只有他自己最清楚。然而,如今看到那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竟然已经身着七品官服,他心中不禁涌起一阵嫉妒和不满。
他突然想起张希安刚才说的话,那些关于河堤、别院、灭门案的事情,每一件都像一把利剑,直直地刺在他的心口上。可偏偏那语气却平淡得如同在谈论今天的天气一般,让人感到一种无法言喻的冷漠和轻蔑。
“打一棒子再给甜枣吗?”黄县令一边擦着额头上的汗水,一边暗自思忖。这个张希安虽然年纪轻轻,但从他的言行举止来看,其手腕之高明,丝毫不逊色于那些久经官场的老油条。这样的人,让黄县令感到前所未有的压力。
后堂的烛火终于燃到了尽头,黄县令望着跳动的火苗,忽然笑出了声。他伸手抹了把脸,指腹擦过眼角的泪——也不知是吓的,还是悔的。
青石板路被月光照的泛冷光,张希安的皂色官靴踩上去,腾起细尘。他扶着腰间鱼符,跟着知府衙门的皂吏往黄白县驿站走,风声在道旁柳树上扯成一片,倒衬得官道上的脚步声格外清晰。
“张大人。”皂吏小心翼翼地开口,他三十来岁的年纪,身上的皂隶服已经洗得有些发白,但腰间的铁尺却被擦拭得锃亮。他的目光偷偷瞄了一眼张希安的侧脸,喉结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有些犹豫,最终还是轻声说道:“这黄县令的事情……就这么算了吗?”
话一出口,皂吏便有些后悔,他连忙又补充了一句:“小的多嘴了,您可千万别怪罪。只是这……俗话说得好,斩草要除根呐。”
张希安的脚步突然停了下来,仿佛被施了定身咒一般。他缓缓垂下眼眸,整理了一下自己青色长衫的袖口,动作优雅而从容。月光透过柳叶的缝隙洒在他的眉峰上,形成一片淡淡的阴影,使得他的面容在月色下显得有些冷峻。
皂吏见状,心中不由得一紧,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手中的铁尺差点因为紧张而磕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张希安慢慢地抬起头,他的目光如同浸在水中的刀刃一般,冰冷而锐利,然而却没有丝毫的温度。皂吏只觉得那道目光直直地穿透了自己,让他浑身都不自在起来。
“你是在教我做事吗?”张希安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让人无法忽视的威压。
皂吏的额角立刻渗出了一层细汗,他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身体因为恐惧而微微颤抖着:“小的该死!小的胡言乱语!”他的膝盖重重地压在那块陈旧的石板上,却不敢有丝毫的挪动,只能拼命地叩头,额头很快就变得通红。
皂吏的脑海中不断闪现出之前那名捕快被烹杀的恐怖场景,他的心跳愈发急促,生怕自己也会落得同样的下场。
\"起来吧。\"张希安语气缓和了些,却仍冷着脸,\"黄县令确实贪赃枉法,说句不好听的,草芥人命也不为过。,但河堤还得修,还得靠他去修,这样汛期才能保百姓周全——\"他顿了顿,望向远处隐约可见的驿站飞檐,\"水至清则无鱼。到底是七品县令,这些事要不了他的命,最多也就摘去他的乌纱帽罢了。\"
皂吏扶着膝盖起身,袖口已被冷汗浸透。他赔着笑:\"大人说的是,小的愚钝。\"心里却直犯嘀咕——往常上司办案,哪个不是往死里查?这张大人倒好,放着把柄不揪,倒像...
\"官场盘根错节。\"张希安继续道,声音放轻了些,像是说给皂吏听,又像是自言自语,\"今日你参了他,明日就有人记你一笔。这黄白县的案子,我只要田氏灭门的真相,余的事...不必闹得太难看。\"
皂吏连忙点头如捣蒜:\"大人思虑周全!小的原是想替大人分忧,哪成想...\"
张希安瞥了他一眼,嘴角勾起半分似笑非笑:\"你倒是个实诚人。\"他望着皂吏官帽上磨得起毛的红缨,忽然想起自己初入官场时,也曾在捕快班房当差,听着上司们说着类似的\"官场经\"。夜风吹得他后颈发凉,他却只觉心里凉丝丝的——这皂吏的话虽直白,倒也比那些藏着掖着的\"体己话\"实在些。
\"走吧。\"张希安抬步,皂吏忙跟上,这次学乖了,垂着头只看脚尖。道旁驿站的杏黄旗在风里猎猎作响,张希安望着那旗子,忽然想起方才皂吏说的\"斩草除根\"。他摸了摸腰间的鱼符,金属的凉意透过布料渗进来——有些根,斩了便是树敌;有些根,留着反倒能当梯子。
皂吏跟在后头,听着张大人的靴声稳稳的,忽然觉得这位年轻的上官,比传说中更难捉摸。他偷偷抬眼,正撞见张希安侧过脸,目光落在驿站门楣的匾额上,眼底没什么情绪,倒像是在看一片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