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喜躬身站在阶下,青布袍角沾着些微尘土,语气却稳得像城根下的老石:“公子,我等世族子弟,日夜思量的不过是天下安稳。”
“可如今看来,这安稳,唯有公子能给。”
“洛阳的朱雀大街该由您踏遍,九州的舆图该由您重整……若公子愿担此任,我等身家性命、田宅部曲,尽可听凭调遣。”
卜桓捏着书籍的手指猛地收紧。
他抬眼时,正撞进贾喜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头没有谄媚,只有一种近乎笃定的平静。
这平静像块石头,狠狠砸进他心里。
要说不动心?那是自欺欺人。
他自从来到洛阳后,跟着儒生读《春秋》,却总被父亲卜虎谩骂“跟个娘们似的,没有半点血气”。
在他看来,这主要原因,只因兄长卜崔,有一身能倒拽牛的蛮力……而自己和他比起来,却缺乏了这种野性。
但是他是看不起卜崔的,因为卜崔在办公的时候,只会各种吼叫,没有半点斯文,不像贵族,反而像一个山村莽夫。
其次在办公的时候,户籍账簿上的“户”与“口”都分不清。
但如此之下却能稳稳当当地站在储君的位置上,这可以说,让他十分的不公平。
多少次,他看着兄长在朝会上把“均田”念成“均甜”,如此之下,心里那点不甘便像野草似的疯长。
但是,心不平衡,又能如何呢?卜崔深得自己爷爷和父亲的喜欢。
反观自己,他们却认为自己,不成器……不过在他的心里,自己才是最成器的,卜崔才是不成器的。
若是让卜崔执掌天下,一个文盲,会把天下祸害成什么样子,他想都能想的到……
至于自己的父亲,其实他也是看不起的,其实要说文盲,自己的父亲卜虎,其实比卜崔好不了那里去。
其实卜虎也是半个文盲,为什么说是半个文盲呢,卜虎虽然不认识字,也不去看书,但是他喜欢听书。
经常让文人,儒生,名士,在他的旁边读书,他在一旁听着,当听到某个地方有问题的时候,他也会去询问。
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卜虎也能在合适的时候,说上几句经典名句。
当然有这个习惯的不光卜虎,卜成也是如此,在他们卜家之中,能读书,认字的,其实只有他卜桓一人……
“可……若说夺位?”
他明白如果自己想当族长,那么必然是要弑父的。
夺位这两个字在舌尖滚了滚,带着血腥味。
他虽身上流着北蛮的血,自小听着族中“弱肉强食”的老话长大,可儒生,文人也教他的“父为子纲”还刻在骨头上。
不过他又想到了,在伏牛山的时候,自己父亲,命令下面的人,抽打自己八十鞭子,那是差点把自己活活的给抽死……
那样的杀意,他怎会忘?此时在他的心里,这是父亲想杀他,如此之下他反击又算什么错?
可终究是怕的。
他不过是个少年,虽然他出身于蛮族,但是他身上并没有像卜崔那样,经历过许多鲜血,对于杀人这种事情,他还是心里有些慌乱和畏惧的。
同时他也没有经历过什么,真正的大场面,所以他听到这夺位,心是动的,但同时也是畏惧的。
毕竟说到底,就是个少年,虽然跟着北蛮卜族南征北战,但是真正的血腥场面,他其实是没有见过的。
他和卜崔不一样,卜崔是身经百战,所以卜族的人,是可以把其委以重任的,但是卜桓不是,但他又姓卜,所以要对其好好的保护。
贾喜似是看穿了他的心思,又浅浅一揖:“公子不必急着应。”
“信得过我等,便遣个心腹来递句话,若觉不妥,权当在下今日胡言。”说罢转身,袍角扫过阶前的青苔,没留下半分犹豫的痕迹。
直到贾喜的脚步声消失在回廊尽头,卜桓才猛地瘫坐在楠木椅上,后背已被冷汗浸得透湿。
窗外的飞絮还在飘,他望着那团白茫茫的东西,忽然觉得自己就像这飞絮,想落地,又怕落地时摔得粉碎。
与此同时,皇宫内的后花园,卜虎正把舆图拍在案上。
羊皮地图上,长安的位置被朱砂圈了个红圈,旁边写着“齐万敌死,力羯朱宏篡权夺位!”几个字。
“齐万敌已经死了,力羯朱宏又趁机在关中作乱,如此之下,这可真是天赐良机!”卜虎的粗嗓门震得窗纸发颤,他指节敲着长安的位置:“趁他们狗咬狗,咱们提兵过去,一锅端了!”
站在一旁的官员,听完后脸都白了:“主公,府库的粮草……上月征的还没消化完,再要征,怕是……”
“怕什么?”卜虎眼一瞪,虬结的青筋在额角跳:“那些士族藏着粮窖不肯开,以为我不知道?”
“而且快要冬天了,豫州的寻常百姓们,也是过冬的,告诉那些士族,不光要粮,还要木头,炭!”
“去,给我挨家挨户地搜!”
“就说‘助军讨逆’,敢抗命的,先把他家祠堂拆了!”
卜虎是知道冬天的百姓,日子是不好过的,而他又要打仗了,自然是要保证人口的,所以他此时想着,把世家的木材还有部分粮食,分给百姓们。
这话像块石头投进了洛阳城的水面。
洛阳城的崔府里,崔老爷子正对着一屋子子弟叹气,案上摆着刚被胥吏夺走的三车粟米账册:“当年咱们投靠了卜成,他对我们也不错,以为是能护着咱们安稳度日!”
“没有想到他儿子卜虎上位,如今倒好,他要逐鹿中原,却要咱们剜肉填他的兵饷窟窿。”
城南的粮商们聚在酒肆里,算盘珠子打得噼啪响,声音里全是火气:“前些天刚征了三成税,现在又来了一个‘助军粮’,再这么下去,仓库里的粮怕是要不够自家过冬了!”
更有年轻的士族子弟攥着拳头,在暗处咬着牙:“这卜虎实在是欺人太甚,对于我们横征暴敛……”
“与民争利,这种简直是暴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