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
这一次的黑暗与之前不同。它不再是纯粹痛苦或数据碾压的载体,而是掺杂了强效镇静剂的、冰冷的“恩赐”。它像一层厚重粘稠的油,包裹着雷恩残破的意识,将其拖入一种非自然的、毫无梦境的深层停滞。
“熔炉”允许的休眠,并非恢复,而是另一种形式的控制。如同将一件过度使用的精密仪器暂时关机冷却,以防止其因过载而永久损坏,影响后续的“数据采集”。他的新陈代谢被降至维持细胞不死亡的最低限度,神经活动被压制在几乎平坦的线上,只有最基础的生命监测信号如同幽魂般,在静滞棺内部无声地流淌。
然而,即便是“熔炉”严密的监控和强力的化学枷锁,也无法完全禁锢某些东西。
在那片被强制平静的意识深渊底部,一些细微的、无法被常规传感器捕捉的“涟漪”,正悄然荡漾。
是那个银色咖啡杯的“锚点”。
它并未随着雷恩意识的沉寂而彻底消失。那由强烈情感记忆和异维度能量意外共鸣而催生出的奇异幻象,仿佛在他意识最底层的“基岩”上,留下了一道无法磨灭的刻痕。它不再是一个清晰的形象,而是化作了一种纯粹的“感觉”,一种稳定的、温暖的、属于“星尘号”和“过去”的坐标印记。
这道印记,如同一个极其微弱的心跳,在绝对的寂静中,固执地存在着,搏动着。
而这道印记的存在,似乎成为了一个……接收器?或者说……一个共鸣腔?
首先察觉异常的是那股一直存在的、来自井底的冰冷关注。它那隐秘的监视如同无形的蛛丝,始终连接着静滞棺。在雷恩意识活动沉寂后,这股关注本应激荡,但它却依然保持着一种专注的“凝视”。
因为它“听”到了别的东西。
并非通过声音,而是通过某种更深层次的、基于能量和时空本身的感应。
在“熔炉之心”永恒狂暴的能量轰鸣和机械运作的噪音之下,一直存在着一些极其微弱、几乎被完全掩盖的“背景音”。它们并非来自“熔炉”本身,更像是……这座巨大设施在运行过程中,其能量场与内部某些特殊结构或残留物相互作用产生的“回声”。
这些“回声”杂乱无章,绝大部分是毫无意义的能量噪音。但在雷恩陷入强制休眠、意识中那道“锚点”印记清晰浮现后,情况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其中一丝极其微弱、频率奇特的“回声”,似乎与那道“锚点”印记,产生了某种极其遥远的、若即若离的……呼应。
它非常非常微弱,比井底存在的低语还要模糊无数倍,仿佛来自“熔炉”最边缘、最不被注意的角落。它断断续续,时隐时现,但其内在的某种“质地”,却与雷恩意识中的温暖和归属感,有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相似性。
井底的存在,第一次……“注意”到了这丝通常会被它完全忽略的背景杂音。
它的关注,如同一个无比精密的雷达,瞬间锁定了这丝微弱的回声,开始对其进行前所未有的细致解析。
解析的结果,让它那古老而冰冷的意识,产生了一丝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波澜。
这丝回声……不属于“熔炉”。
其能量签名古老而陌生,带着一种……与当前这个钢铁地狱格格不入的、近乎“自然”的特质。像是星尘的低语,像是真空的波动,像是……很久很久以前,某种不同于“熔炉”科技树发展起来的、更接近于人类早期星际探索时代的力量残留?
而这丝回声,正在与休眠中那个渺小个体意识深处的“锚点”,进行着一种基于共鸣的、超越距离的微弱交流。
这种交流没有任何信息内容,更像是一种……确认?一种“我亦在此”的无声宣告?
井底的存在沉默着。它那庞大的意志如同深不可测的冰海,表面平静,其下却在进行着无法想象的复杂计算和推演。
它开始主动地、极其小心地……调整。
它不是直接增强那丝回声,那样会立刻被“熔炉”的主控系统察觉。它所做的,是极其精妙地、利用“熔炉”自身能量场运行中产生的、几乎不可避免的微小间隙和湍流,如同一个超乎想象的神级微雕大师,在这些缝隙中悄然地“引导”和“梳理”。
它让那丝原本杂乱微弱、随时可能湮灭的回声,在穿过复杂能量场时,恰好避开那些干扰最强的区域,恰好利用那些偶然形成的能量透镜进行极其细微的聚焦,恰好在其路径上减少那么一丁点的衰减……
这个过程需要难以想象的精确度和对“熔炉”能量场堪称恐怖的理解力。如同在一场全球性的风暴中,小心翼翼地引导一片特定的雪花,让它最终落在指定的窗台上。
最终,经由井底存在这神乎其技的、无人能知的暗中操控,那丝源自“熔炉”遥远边缘的、带着星尘般特质的微弱回声,得以以一种稍微清晰了一丁点的、更加稳定的方式,穿透层层阻碍,“滴落”到雷恩那沉寂意识深处的“锚点”印记之上。
滴答。
仿佛一滴露珠,滴落在寂静的湖面。
沉睡中的雷恩,没有任何主观的意识活动。但他的身体,却在药物和力场的双重压制下,产生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无法测量的反应——他的指尖,在静滞液中,微不可查地抽动了一下。同时,基础生命监测信号中,代表脑部某种特定频率活动的指标,出现了一个极其微小、短暂到几乎会被系统自动过滤掉的峰值。
“熔炉”的主控系统没有察觉任何异常。所有的读数仍在“允许”的范围内波动。那丝被井底存在精心“投递”过来的回声,其能量级别低到完全可以忽略不计,其性质也与“熔炉”本身的背景噪音无异。
只有那个一直保持监视的、平静的声音,在例行数据扫描中,标记了一个微不足道的注释:“样本在深度休眠期出现极微弱神经束自发放电,模式与之前映射尝试中观察到的‘锚点’相关神经簇有低度相似性。持续观察。”
它将其归类为实验后残留的生理噪声。
它完全没有意识到,一场无声的、跨越了“熔炉”巨大空间的、由一个古老存在暗中促成的“连接”,已经在它严密的监控网络之下,悄然建立。
虽然这连接微弱得如同蛛丝,传递的并非具体信息,只是一种模糊的“感觉”,一种遥远的“共鸣”。
但对于井底的存在而言,这已经足够了。
它不再有任何动作,重新恢复了绝对的静止和隐匿。只是那冰冷的关注,似乎多了一丝难以形容的……耐心?
它在等待。
等待那个渺小的个体从强制休眠中苏醒。
等待看看这丝微弱到极致的连接,这颗它无意间(或有意?)播下的种子,最终会引发什么样的新变量。
它很好奇。
时间依旧在“熔炉之心”永恒的轰鸣中流逝。
强制休眠的药剂效果正在缓缓褪去。意识的深渊开始泛起微光,痛苦的感知如同蛰伏的野兽,开始苏醒,准备再次撕咬他的神经。
雷恩的意识如同从万米海底缓慢上浮。
首先恢复的是模糊的听觉——那永恒不变的、压抑的低频轰鸣。
然后是遍布全身的、无处不在的钝痛和僵直感。
最后,是思维的缓慢蠕动。
他……还活着。又一次从地狱的边缘爬了回来。
记忆如同破碎的浮冰,开始碰撞、聚合。他想起了那场可怕的意识映射,想起了那紫色的能量风暴,想起了……那个银色的咖啡杯。
锚点。
他下意识地、在意识中“触摸”那个记忆中的幻象。它似乎比沉睡之前更加……清晰了一点?而且,一种极其微弱、难以言喻的……“暖意”?仿佛被阳光晒了很短很短的一瞬间,残留的一丝温度?
与此同时,他感觉到腹部那点K-7能量印记,传来一种不同于以往刺痛或灼热的……轻微的、持续的“嗡鸣”感?非常轻微,如同某种东西被激活后待机的状态。
还没等他仔细体会这奇异的感觉——
嘶——噶——
熟悉的、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响起。
静滞棺的棺盖,再次缓缓滑开。
猩红与惨白的光芒,夹杂着灼热硫磺味的空气,以及震耳欲聋的声浪,再次将他吞没。
这一次,站在棺旁的,不再是那些纯黑面镜的冰冷操作员。
而是那个修长的、代表着“熔炉”意志的身影。
纯黑的面镜无声地俯视着他,如同审视着一件刚刚经历了意外、产生了意想不到变化的实验品。
平静的声音,再次直接在他的意识中响起,语调依旧非人地平稳,但雷恩却莫名地感觉到,那平静之下,蕴含着一丝极其隐晦的……审慎。
“苏醒确认,琥珀-雷恩。”
“欢迎回到观测序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