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清风的口令声再次响彻演武场。
与上午那稀稀拉拉、怨声载道的情形截然不同,甲字寅班的监生们闻令而动,虽动作仍显生涩,却再无一人迟疑拖拉。
迅速小跑,找准位置,挺胸抬头,目光平视,虽额角鬓边依旧汗湿,呼吸也因奔跑而略显急促,但整个队列还是能够在短短十数息内便初具雏形,鸦雀无声。
经历了午间那场堪称碾压的比试,甲字寅班最后一点侥幸和骄矜之气已经被彻底打散。
出头鸟被一招撂倒,并且认栽了,可是比任何训诫都更具威慑力。
谢清风依旧是那身玄色劲装,肃立于队列正前方,他没有多余的训话,只是淡淡开口:“继续站军姿一炷香。”
虞曜站在队列前排,身板挺得笔直,尽管嘴角的淤青和浑身的酸痛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中午的惨败,他的目光落在前方不远处的演武台边缘,思绪却不由自主地飘回了中午的演武场。
脑海里反复回放着那短短几招的画面,他自幼在兵部大院摸爬滚打,父亲更是镇国大将军,身边的教习也都是军中好手,论武力,他在京中勋贵子弟里向来是佼佼者。可中午跟谢清风对战,他连一招都没撑过。
这真的是有点离谱。
“这位谢祭酒,在武力上还真是有点东西。”虞曜在心里默默想道。
他不自觉地望向队列前方那个挺拔的身影,第一次对这位以文官身份的祭酒大人产生了一点敬意。
虞曜的目光刚刚偏转,还没来得及在那玄色身影上多停留一瞬,谢清风仿佛脑后长眼般,头也未回,冷澈的声音已精准地穿透灼热的空气,落在他耳边:
“虞曜,头正。”
虞曜立马心头一凛,下意识地猛地摆正了脑袋,一种偷窥被当场拿捏的窘迫感席卷而来。
难怪景琰要再三叮嘱他别惹谢清风了,他简直就是个怪物!
太可怕了!
————
为期两月的军训,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对于习惯了沙场征伐的教习们而言不过是弹指一挥间。
而对于这些平日里养尊处优、散漫惯了的荫监生们来说,简直是度日如年,每一天都像是在油锅里煎熬。
然而,效果也是显而易见的。当初那些嚣张跋扈、走路都恨不得横着走的纨绔子弟,如今队列行进间竟也有了那么几分规矩,令行禁止的服从性提高了不止一星半点。
虽然私下里怨声载道,偷偷骂谢清风这个祭酒,可一旦站在校场上,面对谢清风那冷得能冻死人的目光,没人敢再明目张胆地炸刺。
尤其是虞曜等人。
终于,盼星星盼月亮快盼到了“观兵”这一日。
消息最初传开时,荫监生们大多松了口气,以为不过是国子监内部搞个形式,走个过场,让大家演练一番给祭酒大人一个交代,这苦日子就算到头了。不少人甚至已经开始私下相约,观兵结束后要去哪个酒楼好好犒劳一下自己备受折磨的肠胃和心灵。
然而,紧接着谢清风的一个消息给他们炸懵了,这次观兵并非小打小闹,竟要惊动圣驾,皇上会亲临国子监校场,检阅他们这两个月的成果!
校场上的气氛瞬间就变了。
之前还存着几分应付心思的荫监生们,一个个脸色都白了。
他们虽是靠着祖上荫庇进来的纨绔,平日里或许不学无术,但也绝非对朝堂之事一无所知的蠢材。
“君前失仪”是多大的罪过,他们可清楚了,从小到大什么都可以不懂,但是关于礼节方面家里的人抓得很严。
这不仅仅关乎他们个人的脸面,更牵扯到他们背后的家族!若是在皇上面前出了丑,丢了人,回去怕不是要被自家长辈扒掉一层皮!
当日晚间,荫监生们居住的斋舍区,烛火通明的时间远比平日要长。
几乎全是监生们窃窃私语的讨论声。
“我爹要是知道我在圣上面前出了岔子......”一个荫监生抱着被子坐在床上,喃喃自语道,平日里小打小闹家里或许睁只眼闭只眼,可若涉及天颜,那便是塌天的大事。
“别说你了,我昨晚做梦都梦到走队列时同手同脚,被侍卫直接拖了下去。”他旁边的荫监生同样说道。
不仅荫监生们如此,那些靠真才实学考进来的贡监、举监生们也同样心潮难平。他们之中,许多人寒窗苦读十数载,别说面圣,便是见到最大的官也不过是州府长官。如今竟有机会得见天颜,还要在御前展示所学,这既是天大的荣耀,也是沉重的压力。兴奋、紧张、恐惧交织在一起,搅得人难以安眠。
就连张峥听到这消息也是震惊得不得了,找了个空闲的时候冲到谢清风的祭酒值房里面问他到底是不是真的。
谢清风笔下未停,甚至连头都没抬,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这轻描淡写的一声,却让张峥更加焦虑了。
“可.....可这.....俺的谢大人,这可不是兵部操演,也不是禁军大阅,这只是国子监的军训啊!圣上日理万机,怎会有暇亲临这等,这等......”他一时想不出合适的词,憋得脸有些红。
别看张峥他现在是指挥俭事,是正四品官,可他的官位是直接由兵部那边任命的,他根本就没有见过皇上。这辈子别说面圣,就是连紫禁城的门朝哪开都不知道!这让他带队在演武场上给皇上看他训练的这些监生们的成果,这该如何是好啊!
谢清风能理解他的心情,他也不知道萧云舒抽什么风,听说他国子监要举行观兵,硬是要来看。
他本来想着的是,就在国子监内当一个最后的结束汇演算了,因为反正他提出军训的目的也不是让学生们真正地变成一个军人啊什么的,只是想提高他们的服从性,让他后面的教育改革更加顺畅一点。
现在萧云舒也要来掺和一脚,这下国子监的临时演武场都不够用,要去京城的大演武场,还要和鸿胪寺的官员们对接,繁琐事务凭空多了几倍,连谢清风自己都觉得头疼,更别提下面这些没见过大场面的张峥了。
“张俭事,”谢清风打断张峥越来越没条理的絮叨,声音不高,却自有一股让人静下来的力量,“慌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张峥猛地住口,眼巴巴地看着他。
谢清风抬手,示意他坐下道,“你把心放回肚子里,皇上既然决定来看,心里自然有杆秤,他不会指望这群监生两个月就练成边军锐卒。”
“所以,你无需担心自己礼仪是否周全到无可挑剔。陛下更在意的是你带领的这支队伍,有没有精气神,有没有规矩体统。把你这两个月督促他们的劲头拿出来,确保演练时不出大的纰漏,阵型整齐,动作划一,声音洪亮,这便足矣。其他的,自有鸿胪寺官员安排,你依令而行便是。”
“没事,你只要按照我说的做就行了。”
张峥听完谢清风的话倒是安定下了不少,对,一切都听谢大人的!
送走张峥后,谢清风是真的觉得萧云舒最近太闲了,无聊得蛋疼才会突发奇想来看他们这个军训的成果。
他几乎能想象到萧云舒在御书房里,听着底下人汇报国子监军训趣闻时,那副饶有兴味、唯恐天下不乱的模样。
但是抱怨归抱怨,该干的活还是一点都没少。
不过谢清风觉得萧云舒还真是好用,他宣布离皇上要看他们的军训成果还有七日时,场上所有人的精气神都变了。
根本无需谢清风或任何教习再多说一句重话,就连平日里最爱偷奸耍滑的萧珩都认真不少。开玩笑,他爷爷给他递消息进来了,说观兵那日他也会来。
要是他敢在皇上面前丢脸的话,就再也不要回寿亲王府了。
“前进——!”
“止步!”
“转身——!”
“举枪——!”
号令声在空旷的演武场上回荡,监生们的动作必须如臂使指,整齐划一到如同一个人。一个转身的角度偏差,一个步伐的节奏错乱,都会招来教习严厉的呵斥,以及全队一遍又一遍的重来。
演武场上除了号令声、脚步声和兵械破风声,再无其他杂音。
谢清风第一次满意地点点头,有那么点后世阅兵整齐划一的架势,不错不错。
观兵之日,终是在无数人的煎熬中如期而至。
京城西郊大演武场,旌旗招展,甲胄鲜明。
禁军精锐如铜墙铁壁般肃立于场地四周,高大的点将台被装饰一新,华盖如云,仪仗煊赫。文武百官按品阶分列台下左右,低声交谈着,目光却不约而同地投向那空旷的演练场地和入口方向等待皇上入场。
虽然此次场面宏大,但列队等候的文武百官之中隐隐弥漫着一股难以言说的低气压。
无他,因为今日原是循例的休沐之日。
若非圣命难违,此刻他们多半该在府中享受闲适,或与友人清谈,或含饴弄孙,最不济也能睡个安稳的懒觉。谁承想陛下不知怎的,突然对国子监这小儿科般的“观兵”来了兴致,不仅自己要来,还下旨让在京四品以上官员皆需陪同观礼。
不是,谁想周六周日来上班啊?!
几位年迈的文官须发皆白,站在清晨微凉的风中已是忍不住悄悄捶打后腰,低声交换着无奈的眼神。
一位身着绯袍的老大人趁着整理衣冠的间隙,对身旁的同僚极轻地叹了口气,声音低得几乎只有两人能听见:“李公,你说陛下这.....唉,若是检阅京营三大营,或是边军献俘,我等便是再累也与有荣焉。可这国子监.....一群娃娃站队列,有何看头?平白耗损一日休沐。”
旁边那位李姓官员亦是苦笑,捻着胡须摇头:“谁说不是呢?听闻是谢祭酒搞出的新花样,陛下怕是一时兴起吧。”语气中颇有些对谢清风多事的微词,更对皇帝这兴之所至颇感无奈。
本来应该休息的,结果被拉到郊外来吹风。
勋贵武官队列里,抱怨则更为直白些。一位身材魁梧的将军抱着臂膀,看着空荡荡的演武场,瓮声瓮气地对同伴道:“老子还以为今天能去校场活动活动筋骨,结果倒好,来看这群书生娃子耍把式?能看出个鸟来!真是闲得......”后半句粗话在同伴的眼神示意下咽了回去,但脸上的不情愿显而易见。
不少官员虽然表面肃穆,内心却在盘算着今日被耽搁的私事,或者想着赶紧结束了好回府补觉。空气中除了等待的焦灼,更掺杂了几分被打扰清闲的怨念和心不在焉。
不过无论他们的心中如何嘀咕,当净街的鞭响和庄严的号角声由远及近,明黄色的仪仗出现在视野尽头时,所有的杂念和抱怨必须压下。
百官们迅速整理袍服,收敛神色,垂首躬身,准备迎接圣驾。
“陛下驾到——!”
国子监的监生们,天未亮便已集结完毕,在指定的候场区域静立等待,此时听到陛下驾到这句话后立马依照提前演练了无数次的礼仪,齐刷刷单膝跪地,低头垂目,动作整齐得如同一个人。
整个演武场只听见万岁声浪席卷而过。
“平身。”
萧云舒的声音透过仪仗,清晰而平稳地传遍全场。
监生们、百官们齐声谢恩后,肃然起身,垂手侍立。
萧云舒目光扫过台下黑压压的人群,最终落在国子监监生的方阵上,唇角微扬朗声道:“朕尝闻,玉不琢,不成器。国子监乃育才重地,今日观兵非为争强斗狠,实欲一观我大梁未来栋梁之精气神!谢爱卿,”他转向身旁不远处的谢清风,“开始吧。”
“臣,领旨。”谢清风出列,躬身应道。他转身,面向演武场,玄色官服在风中纹丝不动,只抬手做了一个简洁的手势。
顿时,雄浑的战鼓声擂响,节奏分明,声震四野。
首先进行的,便是“标兵就位”。谢清风直接参考了现代严谨的阅兵流程,旨在划定演练区域,彰显军容严整。只见一列约二十人的监生,身着特别整理的劲装,手持仪仗用的长戟,步伐铿锵有力,以绝对标准的正步从场地一侧齐刷刷地走向预定位置。
他们的动作如同一人,抬腿的高度、手臂摆动的幅度、甚至每一步落地的声音,都精准一致。
阳光照射在他们年轻而严肃的脸庞上,镀上一层金边。
百官队列中镇国将军虞怀原本有些漫不经心,目光随意扫过那些标兵,心下还在嘀咕陛下真是给足了谢清风面子。
然而当他的视线掠过排头那名标兵时,瞳孔猛地一缩——那小子.....还是自家那个平日里招猫逗狗、让他头疼不已的混账儿子虞曜吗?!
只见虞曜目光平视前方,神情专注而坚毅,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一股从未有过的沉稳和力量感。那标准得近乎苛刻的步伐,那握戟姿势中透出的认真,与他记忆中那个嬉皮笑脸、站没站相的儿子判若两人!
虞怀几乎以为自己眼花了,下意识地揉了揉眼睛,再定睛看去。
没错!
真的是他家那个小混蛋虞曜。
他眼神望向下方自己的大儿子,见下方兵部侍郎的大儿子也用震惊的眼神回望自己,这还是他们的儿子\/弟弟吗?!
虞怀下意识地挺直了原本因些许不满而微塌的腰背,一股热流莫名涌上心头。
身旁不远处的几位武将,显然也注意到了虞家兄弟这不同寻常的注视和场中那个格外醒目的排头兵。有与虞怀相熟的将军,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他,压低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语气:“虞帅,场下那个......莫非是府上的二郎?”
虞怀从鼻子里“嗯”了一声,目光依旧紧紧跟随着虞曜的身影,语气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妙变化:“正是犬子。”
那将军闻言,倒吸一口凉气,再次看向虞曜时,眼神已完全不同:“了不得!真是了不得!这才两个月,谢清风这是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还是有啥仙法不成?” 他啧啧称奇,“光是这站姿、这步伐,比我麾下好些百战老卒都强!虞帅,贵府真是出了个不一样的苗子了!”
虞曜在兵部可是比较闻名的纨绔子弟。
虞怀听着同僚们压低的惊叹和隐含的羡慕,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悄然出现在心间。
标兵如标尺般精准定位结束后,战鼓声陡然变得激昂澎湃,真正的重头戏来了。
国子监全体监生的分列式演练,正式开始!
更大的方阵迈着统一的步伐,向点将台行进。如果说方才标兵的整齐还只是小试牛刀,那么此刻,近千人的队伍所展现出的那种磅礴气势与极致整齐,则真正撼动了在场每一个人的心神。
“咚!咚!咚!”
脚步落地之声,不再是杂乱的声响,而是汇聚成一声声沉闷而富有节奏的惊雷,重重砸在演武场的土地上。
横看,是一条笔直的线;纵看,是一条笔直的线;斜看,依旧是一条笔直的线!
阳光照射在监生们年轻而肃穆的脸庞上,照射在他们手中紧握的木制兵械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端坐于点将台正中的萧云舒,原本淡然含笑的嘴角微微张开,身体不自觉地向前倾了少许,眼中闪过毫不掩饰的惊异和赞赏。他知道谢清风练在军事上造诣不浅,但他万万没想到,他在练兵上也有如此心得!这哪里还是一群散漫的监生?
这分明是一支初具铁血雏形的精锐之师才有的气象!
尤其是这般千人如一的整齐度,莫说是国子监,便是放眼京城禁军,乃至边军劲旅,也未必能轻易做到。
“好!好!好!”萧云舒忍不住抚掌,低声连赞了三声,脸上洋溢着抑制不住的喜悦,“谢爱卿果然从未让朕失望!如此军容,如此纪律,太给朕长脸了!这才是我圣元朝学子应有的精气神!”
皇帝龙颜大悦,声音虽不高,却清晰地传入了身旁近侍和几位重臣的耳中。
大多数文官虽不谙武事,但他们毕生钻研经典,最看重的就是礼与秩序,这千人如一的场面实在是太震撼了。
这下占用他们休沐时间的不满也消失了,开玩笑,在家休息哪有看一场这么震撼的表演划算?
一位御史台官员忍不住夸赞道,“往日里总觉得这些荫监生纨绔散漫,不成体统。如今看来,非是孺子不可教,乃未遇良师,未施良法。谢祭酒此法,若能推而广之,于整饬国子监学风乃至砥砺天下学子心性,大有裨益啊!”
文官们只是在私下窃窃私语,武将和兵部官员们的反应比他们更加剧烈。
天知道这一幕对他们来说是多么震撼。
这才两个月啊!
就练成这样?!
他们的震撼中,夹杂着强烈的专业审视和迫不及待的借鉴欲望。
一位统兵多年的老将军,目光如炬,在心中大为感叹,这简直太可怖了.....就在两个月就练成这样的状态,这需要将令行禁止四个字刻进骨子里!那些监生们的眼神中就只有对号令的绝对服从!
而且最关键的是效率,如此整齐的队列,传令效率极高,指挥官意图能毫无损耗地直达每一个士卒。若是战场上,变阵、突击、撤退,都能保持此等队形,其战力提升何止一倍?
不少人已经开始在脑中盘算,如何将这套训练方法简化、优化后考虑在京营乃至边军中试行了。
更有甚者,目光已经超越了队列本身,投向了点将台侧那个玄色的身影。“谢清风......此人当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真是有才之士啊!”一些求贤若渴的将领在想着该如何向谢清风请教这套方法。
尤其是兵部尚书。
他已经动了挖墙脚的心思了,这什劳子国子监祭酒有什么好当的?
明日他就奏请圣上将他调到兵部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