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八公放下麻袋,又飞快地扛起一袋,抹了把脸上跟小溪似的汗水,喘着粗气还乐:
“对!俺不光想当先生,还想当菩萨!哈哈,你们可别惹俺,惹急了俺,俺罚你们下油锅炸成麻花!哈哈!”
正说笑着,他挺直酸痛的腰板,一抬眼,正好看见了站在不远处的李正峰。
四只眼睛对上了,洪八公惊得手一哆嗦,肩膀上那麻袋眼看就要砸地上!
李正峰一个箭步冲上去,单手稳稳当当托住了那死沉死沉的麻袋!
他看着眼前苍老了许多的洪八公,微微一笑:“洪先生,还认得我么?”
洪八公使劲揉了揉眼睛,又揉了揉,突然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起来(当然没跳动):
“公子爷?!您…您莫不是那画里的神仙下凡了?”
“十年啦!对,整整十个年头!俺在这扛麻袋扛了十年!”
“您…您怎么一点都没变老啊?连条褶子都没添?”
李正峰乐了:“都十年了?过得可真快。”
洪八公还在那儿震惊得直拍大腿:
“您真是当年那位公子爷?俺…俺记不太清您具体长啥样了,可记得您这身黑衣服,好像没什么变化呀!难道你是神仙?”
李正峰一本正经地点头:“你猜对了,我就是活神仙。”
旁边一个汉子看热闹不嫌事大,起哄道:
“活神仙?那给俺们几个算算啥时候能发财呗?”
李正峰摇摇头:“天机嘛,哪能随便说。只能给洪先生算一卦——洪先生您前半辈子,那真是黄连水里泡大的,苦得不能再苦了!”
“不过呢,苦尽甘来!您日后啊,那是大富大贵,福气大得没边儿,还能当上顶顶大的官儿!”
周围顿时哄笑一片:
“当大官?”
“哈哈!就这老叫花子还能当官?”
“他可是个汉人!做梦呢吧!”
李正峰心里哼了一声,念头一动,腰间佩刀“锵啷”一声自己跳了出来,化作一道寒光,“嗖嗖嗖”绕着那群起哄的人飞了一圈!
他手一挥,那刀光精准地掠过刚才笑得最大声那汉子的裤腰带——
“哗啦!” 那汉子的裤子应声而落!
众人先是一惊,随即想笑又不敢笑,憋得脸通红,场面贼尴尬。
洪八公又惊又喜,眼睛都放光了:
“您真是活神仙?俺…俺真能当官?那俺那义塾…修…修成了没?”
李正峰语气斩钉截铁:“心诚石头都能开花!洪先生您的义塾,一定能成!而且还不止盖一所!”
“先生您刚才说对了一半,您不仅能当上教书育人的先生,还会成为老百姓心里的活菩萨!”
“百年之后,香火不断,天天有人给您磕头上供!”
李正峰想到山花村那土地庙,心说洪八公这架势,怕不是真成了管一方水土的土地爷。
商号里有人扯着嗓子喊:
“喂!外面的爷们儿!歇够了没?麻袋还搬不搬了?等着下崽儿啊?”
洪八公赶紧应声:“搬!这就搬!这就搬!”
李正峰看着他那佝偻的背影,心头一热,弯腰就抓起一个麻袋:
“今天神仙也帮您扛几袋!”
他刚要使劲,旁边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突然跟抽风似的剧烈抖动起来,满树的叶子哗啦啦往下掉,跟下大雨似的!
众人吓得哇哇乱叫!
李正峰叹了口气,心里门儿清了。
他算是明白自己在这鬼地方不能干啥了:不能直接上手帮洪八公干体力活赚钱。
头一回想帮他揍赖老爷,热风沙糊一脸。
第二回想给他钱,晴天霹雳吓死人。
这回想帮他扛麻袋,老树当场脱发……
无边热浪滚滚而来,场景再换!
仿佛回到了起点。
毒日头悬在头顶,热得人喘不过气。
他出现在一个村口。
热风里裹着吵闹声,好像远处有人在争吵。
他循声走去,见一个头发花白的老汉,双手死死攥着两个孩童的手臂,正冲着几个大人吼:
“这要命的暑天!田里活把人往死里逼!可孩子得去念书!”
“俺的学堂不收钱!一个大子儿都不要你们的!凭啥还不让孩子去?”
“你们自个儿当了一辈子睁眼瞎,也要孩子跟着瞎?”
“俺请先生来教娃娃认字算数,不要钱不要粮!为啥不让念?”
几个人吵吵嚷嚷:
“念书顶个屁用?能当饭吃,还是能长生不老?没时间!没时间!”
“田里没活?等日头毒不死人的时候就去翻地!多干点活,秋收才有指望!”
“洪先生啊,您是活菩萨心肠,办义塾不收钱粮,俺们记您的好!”
“可娃要吃饭啊!家里老的病小的饿,多一张嘴都养不起!”
洪八公眼一瞪,牙咬得咯咯响:
“都给俺闭嘴!把孩子送去学堂!剩下的事不用你们操心!吃喝,俺管了!”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吓住了,大家都愣在了原地。
洪先生胸口起伏,强压着怒火:
“小娃娃念书学算账,不是为了长生不老!”
“就为以后出去给人卖力气,不被假文书骗得血本无归!”
“不被假账坑得骨头渣子都不剩!你们吃的哑巴亏还少吗?”
“刘家的!前些日子你家卖高粱让人活活坑走两斗的事,才过去几天?忘了疼了?”
“大头!去年过年,你不识字,愣是把‘五畜兴旺’当春联贴在大门上!”
“如今村里人戳你脊梁骨的笑话还没听够?”
“大鹏!咱一笔写不出俩洪字!老叔我掏心窝子的话能糊弄你?”
“你家小五是个读书的苗子!必须念书!他能考秀才光宗耀祖!”
几个大人被说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互相瞅着。
终于,一个汉子憋着气,冲自家孩子闷声道:“小五!还杵着干啥?给先生磕头!”
三个孩子扑通跪下,结结实实地磕了头。
有人瞧见走来的李正峰,嘀咕:“这后生骨头真硬!三伏天就裹一件黑袍子,连件单衣都不披?”
背对着李正峰的洪先生,身子猛地一抖,像被雷劈中!
他僵硬地、一点一点地转过身,露出一张被毒日头和岁月刻满深沟、晒得黝黑发亮的老脸。
李正峰挤出一丝苦笑:“洪先生,好久不见了。”
洪八公先是愣住,接着一股狂喜涌上,他抢上一步就要跪倒:“拜见活神仙啊!”
李正峰赶紧架住他胳膊:“洪先生这一拜,该拜的是天地君亲师。我受不起。”
洪八公激动得声音发颤:“活神仙您说哪里话!要不是您当年点醒俺,俺哪能有本事把这义塾撑起来?”
李正峰看着他,问道:“义塾是撑起来了…那您今年,该三十八了吧?”
他看着洪八公这张饱经风霜的脸,哪像三十八?
说六十开外都有人信。这些年,他受过的苦,可想而知,一个普通人,竟然做到了这种程度,李正峰发自内心的钦佩。
洪八公重重叹口气:“是啊,三十八了!离上次见您,一晃又十年啦!”
“活神仙,真不知下回见您是猴年马月…这次碰上您,真是老天开眼!”
“俺这义塾还没个响亮的字号,求您给赐个名吧?”
李正峰想也没想,脱口而出:“不是叫‘有教义塾’吗?”
洪八公浑浊的眼睛瞬间亮了:“有教义塾?好!好名字!俺听学堂先生念叨过,孔圣人讲‘有教无类’……”
后面的话,李正峰听不清了。
又一股灼人的热浪劈头盖脸砸下来……
他脑子有点发懵:难道…洪八公这义塾的名字“有教”,真是自己随口说出来的?
不会吧?难道我穿越到了过去!
那不是两度穿越了,好像也没什么奇怪的。
正惊疑不定,耳边猛地炸开一声带着血泪、恨意滔天的咆哮:
“呔!贼老天!你瞎了眼啊!好人不得好报!”
“老头子我这一辈子,不娶妻、不置家产、没享过一天福!”
“拼死拼活,就图个啥?就图给这些乡下苦命的娃子们一条活路,让他们能认几个字、会算个数!”
“要是真有哪个娃娃能念出个功名,改了这祖辈的穷命,那才真是老天开眼!”
“老头子我一生清清白白!不偷不抢、不坑不骗!”
“春天累死累活种地,秋天收粮,夏天顶着毒日头讨生活,没一刻停歇!”
“一辈子做事,上对得起天,下对得起地!”
“就凭这双手,豁出这条老命,才把这义学堂给立住了!”
“好不容易有娃子肯来念书,好不容易有个娃子显出点才气,眼看能改命了!”
“大好的前程啊!生生就让那帮黑了心肝的畜生给毁了!”
“夺命的恶鬼,穿的是绫罗绸缎,吃的是山珍海味!”
“被害的苦娃子,成了傻子,孤零零受尽欺负!这他娘的是什么狗屁世道?!”
“岭南杨家!你们不是满嘴仁义道德,自称是这地方的父母官吗?”
“朝廷!你们不是整天嚷嚷王法森严,为民做主吗?我呸!狗屁!纵容恶人使用逆天改命邪术,夺人才气,抢人前程,你们为什么不管?!!!!”
“漫天神佛,四方菩萨!!!!”
“你们这帮吃香火不干人事的混账东西!我操你们祖宗十八代!”
那一声声怒吼,像烧红的烙铁,一声比一声烫,一声比一声狠,满腔的怒火简直要把这蒸笼似的天地都点着了!
李正峰惊得拼命睁大眼想看清楚,可眼前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像张开的巨口,瞬间把他整个吞了进去!
只有洪八公那撕心裂肺、恨意滔天的咆哮,像烧红的铁锥,狠狠扎穿黑暗,直直捅进他的耳朵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