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这话,唐虎眼神一凝,安静下来,只低声道:“跟我来。”
食肆后头连着个小院,是唐虎读书起居的地方。
他爹娘住在食肆二楼,讲究个“君子远庖厨”,特意给他另辟了这清静地儿。
正屋就两间,一卧房一书房,连个灶台都没有,清冷得很。
李正峰一脚踏进书房,就觉一股阴森森的凉气顺着脚底板往上爬,直往鼻孔里钻。
花飞雨瞬间握紧刀柄,低喝:“有妖鬼气息!”
唐虎一愣:“有啥?”
林胡直白道:“有妖鬼,还不止一个。”
唐虎点点头,浑不在意:“哦,无妨,孤魂野鬼罢了,常来串门子。”
他甚至顺手拿起本书,掸了掸封面——仿佛在掸看不见的灰尘。
这反应把四人看得直眨眼:乖乖,这书生路子这么野?见鬼跟见邻居似的?
李正峰环顾四周,皱眉道:“你这宅子风水本无大碍,满屋圣贤书也自带浩然气,能镇邪祟。缺的是烟火气!不开火做饭,人烟气不足,阳气衰弱,自然招这些阴寒玩意儿。”
唐虎无所谓地笑笑:“来就来吧,又不害人。它们一来,蚊虫鼠蚁全跑光光,正好帮我护着这些宝贝书卷,省了熏香钱。”
他拍了拍书案上垒得高高的书。
李正峰愕然:这读过圣贤书的,胆子是拿秤砣做的吗?
他还是劝道:“小心驶得万年船。鬼物阴气重,久处必损阳气。小则病痛缠身,大则被些恶鬼厉鬼盯上,鸠占鹊巢,麻烦可就大了!”
唐虎依旧一脸淡然,甚至带点看透生死的洒脱:“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胡明兄既不畏死,我又有何惧?”
李正峰诧异地盯着他:“唐兄,你这心思…听着可不大对劲儿啊。”
唐虎笑着摆摆手,岔开话题:“大人们找我,总不是为了驱鬼吧?”
李正峰正色道:“正是为胡明之事。其一,胡明死后,可曾给你写过信?其二,他死后,你可曾梦见过他?”
唐虎道:“都有。”
他走到书架旁,打开一个不起眼的旧木匣,取出一封信放在桌上,“胡明兄失踪第三日,也就是发现他尸身那天,有位老翁送来此信,确是胡明兄亲笔无疑。”
李正峰追问:“那老翁身上…可有一股子挥之不去的牛骚味儿?”
唐虎点头:“正是,气味颇浓。”
“样貌穿着,还记得吗?”
唐虎又点头,回忆道:“面皮黝黑,皱纹深如刀刻。个子…大约与我相仿,但佝偻着背,想来原本应比我高些。口音古怪,绝非本地人,倒像是北边来的……”
李正峰与林胡再次对视,眼中俱是了然。
他们在古宁镇碰到的那个放牛老翁,也是这般形容!
无常蒋子文没诓他们!
是那老翁太会演,把他们仨给耍得团团转!
主要是谁会对一个看似寻常、浑身牛粪味的老农设防?
连张世平那小道士用秘法试探过,也没探出他有丝毫修为波动,这才着了道!
李正峰拆开信封,里面同样是一张黄表纸,上面也写着一句诗: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林胡凑过来瞄了一眼,摸着下巴道:
“这句子听着倒是志向高远,可……不知所指啊。他给你寄这句,有何深意?”
唐虎摇头:“不知。或许…是说他寻到了解脱之路?大人方才问是否梦见胡明兄,可是知道些什么?”
李正峰道:“所知甚少。只知还有不少人也梦见过他。我想知道,胡明在梦中与你说了什么?”
唐虎闻言,面露恍惚之色,眼神飘向窗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梦境。
他缓缓走到窗边,扶着斑驳的窗棂,声音轻得像叹息:
“那梦…极真。是个秋高气爽的好天气,胡明兄推门而入,笑容一如往昔,邀我去市井走走。”
“我们从东城门开始,穿行于广大府的大街小巷,随意攀谈,如同生前。印象最深的是…他说这广大府虽大,人口虽稠,真心待他的,唯我一人。”
“杨静涛…并非真心,对他好,不过是为了弥补些亏欠罢了…”
他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
“那日阳光极好,和暖宜人。胡明兄主动牵起我的手,漫步街头,谈诗词,论功名,聊人间百态…最后他说,他要离开广大府了,永不回来。”
“他说下一站要去云州府见一位老友,从此出发,踏遍千山万水,看尽九州的壮丽山河。他还说,毕生之愿本是读万卷书,此愿难成。”
“然‘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他便要走十万里路,看十万里的云卷云舒,月升月落,以此弥补此生憾事…”
唐虎轻声诉说着,时而嘴角泛起温柔的笑意,时而又泪流满面,整个人完全沉浸在那个亦真亦幻、充满告别的梦境里,对周遭浑然不觉。
待他话音落下,屋内一片寂静。
林胡猛地一拍大腿,震得桌上茶杯一跳:“李爷!我好像琢磨出点味儿来了!”
彭志毫不客气地哈哈大笑:
“你琢磨个卵蛋!还真当自个儿是秀才公啦?肚子里那点墨水够不够泡碗汤?”
林胡勃然大怒,梗着脖子吼道:
“放屁!大爷的秀才功名可是真金白银、寒窗苦读考出来的!如假包换!”
一直沉浸在悲伤与淡然中的唐虎,此刻终于露出了震惊之色,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林胡:
“这…这位大人…是秀才?”
那眼神,活像见了公鸡下蛋。
林胡不悦地一挺胸脯:“十八岁考中的,怎么?不像?”
唐虎眼神发直地望了望林胡那粗豪的样貌,又望了望窗外灰蒙蒙的天,最后颓然跌坐回椅子里,长长叹了口气,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这世道…真他娘的不讲理啊!
林胡压根不搭理彭志那夯货,继续对李正峰嚷嚷:
“李爷!胡明给天南海北的朋友寄信,每封信上就写一句诗!”
“这些信凑一块儿,怕是把整首诗都拆散寄出去了!他八成是用了什么邪门秘法,身子埋了魂儿却没散!”
“就借着这些信当船,魂魄满天下漂,去会那些老相好!”
李正峰问:“那首诗拢共多少句?”
林胡刚想掰手指头现背,唐虎接口道:“三百七十三句。”
见众人齐刷刷看他,又补了一句,“自打收到此信,我每日诵读此诗不下百遍,早已烂熟于心,倒背如流。”
李正峰点头:“好。梦中还有其他值得留意的吗?”
唐虎眉头拧成个疙瘩,苦思冥想,最终还是摇头。
李正峰再问:“九月十七,胡明去了北门寺,你是否同行?”
“是。”
“当日他可有何反常?”
唐虎斩钉截铁:“有!起初兴致高得很,还在寺里跟大和尚辩经论道,唾沫横飞。”
“后来牧方大人来找他,把他叫走了。等他再回来,那脸就跟霜打的茄子似的,蔫头耷脑,魂都丢了大半。”
“还有吗?”
唐虎恨不得把脑浆子绞出来:“大人恕罪,时日太久,实在记不清了。”
李正峰又问了些细枝末节,这才抱拳告辞。
临出门前,他背对着唐虎,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胡明深爱这人间烟火,故愿踏遍山河去看它。我尚不知他为何不愿活着去看,但他终究是爱的。”
“那他必也希望你能爱这世间。若你对那功名仕途已心灰意冷,何不踩着他的脚印,也去看看这万里河山?”
“我在胡明书案上,见过众多书籍。你何不也走一遭,给后世子孙留一部传世之作?”
唐虎如遭雷击,身躯剧震,恍恍惚惚跌坐回椅中。
四人刚踏出房门,便听身后屋内传来一声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嚎出来的痛哭!
彭志摸着后脑勺,一脸懵懂:
“这施主…哭得比俺家过年杀的猪还响,脑子是不是也不太灵光?”
林胡张嘴就想怼他,李正峰先一步开口:
“彭志这回倒没说错。唐虎心存死志,至少…已无畏死生。”
“啊?为啥?”
李正峰轻叹一声,边走边道:“情之一字,最是磨人,直叫人生死相许。”
“是‘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吧?”
林胡赶紧显摆他那点墨水。
“就你懂得多!赶紧的,去城里各家杂货铺子打听,看胡明是不是大宗买过信封!有多少买多少!”
李正峰直奔胡家。
开门见山问胡父胡母,在发现胡明尸体前的晚上,是否梦见过他。
二老点头如捣蒜:“梦见了!怪得很!梦见明儿回家了,死活要拽着我老两口回老家瞅瞅。”
“也不知他从哪儿弄来一头青牛,驮着我们回了乡下,把他小时候放牛、念书的犄角旮旯都走了一遍…”
胡母说到此处,泣不成声:“这梦…这梦不祥啊!都怪老妇人愚钝,竟没参透…”
李正峰心中已然雪亮,不忍再问。
老人情绪早已崩溃。
依旧是胡父送他们出门,送到巷口,竟扑通一声长跪不起。
李正峰脚步顿了顿,终究没敢回头。
他此刻推测,胡明确是自尽无疑。
并非被害。
若真如此,他该如何给这肝肠寸断的胡家一个交代?
不过胡明之死必有天大蹊跷。
定是发生了什么石破天惊的大事,才让他做出此等决绝之举。
从目前线索看,胡明之死并非终点。
他似通晓一门奇诡法术,寄出那三百七十四封信,魂魄附着其上,随信游历天下,在梦中与天南海北的故友相会。
可他又想起在古宁镇祭井中,蒋子文所言:二十四个书生,一个死了,二十三个未死。
他原以为死的是胡明。
如今胡明魂魄尚在游荡,那他究竟算死…还是未死?
常理而言,埋都埋了,坟头草都快冒尖了,自然是死了。
可蒋子文提到郑风婷时,说她尸身虽腐,魂魄未灭。
胡明情况应与之类似。
身躯腐朽,魂魄尚存。
蒋子文却说“一个死了”…那死的,莫非不是胡明?
无数疑问像炸了窝的马蜂,在李正峰脑子里嗡嗡乱飞,搅得他头昏脑涨,太阳穴突突直跳!
等他强撑着回到玄镜司驻点,头更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