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州山月高悬，月光如雾，落在半桠桃枝处仿佛垫了一层薄雪。
若即若离间，路堪言仅仅用了一个撩烧肌肤的眼神，便能唤得顾谅猛然站定后的含泪回眸。
世人都在小心翼翼地猜测，却不知他们总是抓耳挠腮不直言。
他们走向彼此，又离开彼此，最后只剩下一个人疯魔，成活。
路堪言低着头，极轻地闭了一下眼，嗓子里挤出一个难捱的“顾谅”。
顾谅无语凝噎，他想碰碰阿崽，于是伸出了手，但很快又缩了回去。
忽而风吹过来，顾谅僵了僵，一抬眼发现，他的手被阿崽轻轻握住了。
顾谅怔神，然后被阿崽的力量带过去，身躯缓缓靠拢。
路堪言的眉眼如初，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如朦胧的月色，掩在山间，不甚清晰。
他们离得很近，近得能听到阿崽的呼吸声。
顾谅缓了缓，弯了弯眼，鼻子酸得想哭，又轻又慢道，“原来，我的小枯木早就已经长成参天大树了呀。”
“不……”
顾谅将喉咙干涩好像说不出来话的路堪言搂在怀里，揉了揉触手可及的脑袋，很耐心又很温柔地问他怎么了。
路堪言哼哧了几声，终于漏出些声来在世人面前放声大哭。
众人默不作声，只在心里一昧共情。
他们怜惜路堪言，却无法感同身受，因为一旦把自己带进去，在脑海里复盘好多次，皆是无解。
尽是无解。
顾谅捧着他的脸，脑袋靠过去抵住他的额头，深吸了一口气，就好像自己在这世间磕磕绊绊地走了几百年，这时听见哭声才猛的一回头发现身后有个走路都走不稳的小鬼跌跌撞撞边哭边跑地跟在自己身后。
小鬼以前总是沉默跟着，期间小鬼也跟丢过顾谅，但不知道为什么今日他的哭声就吸引了顾谅回头。
顾谅等了很久，直到小鬼急惶惶地跑到他的眼前。
顾谅一转身，小鬼就变成了阿崽。
看见阿崽的头发乱了些，便抬手替他拨开，可心口突然的钝疼让他微蹙了一下眉。
顾谅意识到不能再让他这么哭下去，他抚摸着阿崽如今看起来不算很漂亮的脸蛋，哭得也不算是梨花带雨，他轻声说，“阿崽，你要这样一直哭吗？”
“……”
路堪言的哭声还没停下，上三域整个地域正在快速下沉的消息传来。
李真山满身惊悸，“不可以！不可以！那里，那里还有师尊的魂魄！”
旁边的桑因好像在他这样失措的话语里探寻到什么，他被羽君安扶着，腿软了一下，呼吸也跟着颤了颤，满脸不敢置信，“你们……你们盗走顾谅的七魄是为了让方肆意活过来？”
“……”赵归微几人的沉默就足以证明桑因那一瞬间里的恶性猜测是真的。
桑因气得想要冲上去给他们一人一万个巴掌，他怒吼出来，“你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七魄缺三魂，三魂缺七魄，你们怎么敢的！”
“？”众人不理解他突如其来的怒气。
但一旁的张定脑子一转好像也明白了什么，嘴角僵了僵，“你，你们该不会是想拿你们七大宗门所有弟子的性命去献祭复活方肆意吧？我踏马这么恶毒都想不出来的事，你们给想出来了？而且还真就这么做了？”
“……”
言求胜听到这番言论先是怔了怔，然后转头看向自己的师尊，而赵归微在他目光转过来的时候就选择闭上眼沉默不语。
七大宗门的弟子们呆滞了一瞬，他们站在原地，像是跳入水中即将溺亡的人，沉不下去，害怕死亡，又浮不上来，甚至弟子们都没有勇气去质问他们。
平白失措。
“……”
桑因简直恨铁不成钢，那时候他没告诉路堪言赵归微他们盗走顾谅七魄一事，就是怕路堪言疯起来连他们宗门弟子都不放过。
可是没想到啊，人心难测。
言语间，李真山慌忙抓住门下弟子的手，泪流满面地求他们救救他的师尊。
那名弟子不知道怎么回事猛的甩开他的手，后退了两步，呼吸困难，脸上的表情也总有一种不敢相信事实，想要为自己的赤忱争一争，却又不忍对长辈下手的崩溃。
这几个人悉心养育他们，潜心教他们道理，最后竟是要把他们献祭？！！
他们怎么甘心。
“这怎么搞？”岐不要挠了挠头，手肘碰了碰辛逐，“阿序人呢？”
“早过去了。”辛逐偏着头，望向周围看不见的黑夜，又唉声叹气地摇了摇头，“我估计没什么用，当年的安州也是这样说没就没了的。”
上三域在他们还没飞升之前还是蛮荒之地，这万年以来的繁华，都是辛逐他们一步一个脚印换来的。
那片土地就像是辛逐的孩子，她曾看着它从贫瘠到灯火辉煌，现在又要心无旁骛地接受它的离去。
这绝非是一件简单的事。
辛逐和岐不要虽是随意而言，但内心却远没有他们所表露出来的那般平静。
路堪言哭个不停。
崔巡同其他人一直没说话，他头上的红团子却蓦地动了动。
顾谅搂着阿崽似乎察觉到什么，往崔巡头上瞥了一眼，又看了看怀里哭得不成样的阿崽，疑惑地把他推开些许，双手抓住他的臂膀。
“阿崽？”
“……”路堪言无神潸然。
顾谅愣了愣，旋即目光如剑影一般射向崔巡头顶。
趴在崔巡头上的小红团子突然背后一凉，团身抖了抖，崔巡感受到它的异样，眼珠子往上瞧了瞧。
这时候，红团子早已汗流浃背。
干死爹的，好像被顾谅发现了，它还没玩够呢……
于是小心翼翼地在顾谅“和蔼可亲”的眼神下将自己刚刚趁着路堪言好不容易情绪有所崩溃的时候偷偷注入他身体里的多余情绪抽离出来。
识时务者为俊杰，它懂，他都懂。
红团子名为弄十九，他的本体是一只肥啾，在这个世界的主形态是软乎乎的红色奶团子加超大触手怪。
弄十九本是世外情绪之神身边最受宠的一只小肥啾，奈何被最信任的同伴陷害。
一波三折逃难来到这个世界，以为这样的安全了，但是他遇到了路堪言。
淦！
后来他又被路堪言拉去做苦力，弄十九当时身体里情绪之神残留的力量都被他压榨了个干净，好不容易可以魂归西天，路堪言偏偏又把他的灵魂融进昆仑墟之力。
就这样，他踏马的又活了下来。
至于路堪言的心魔，那不过就是他“黑化”后的形态罢了。
路堪言愣了愣，回过神下意识皱了皱眉，正欲朝弄十九望过去，却被顾谅掐住脸捏了捏。
“阿崽，你哭太久了。”
“嗯。”
弄十九，“……”
看不见我，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崔来英揉了揉眉心，看着脑壳疼，他对着路堪言道，“路堪言，你现在不去上三域吗？”
“段离去了。”
“……”崔来英顿了几秒，“哦”了一声。
岐不要现在连听见他的名字都能在心底起伏一下，很微小地一下。
上三域还是沉了。
但这次有神官们在，几乎无人伤亡。
山崖之上，段离坐在轮椅上，半眯的眸子缓缓睁开，晃出一抹狠厉的光来，唰唰几声，他面前就跪了十几个白袍人。
段离挑眉冷笑一声，白玉般的面容却叫那些白袍人不敢直视，冷汗直流。
“东西呢。”
“属，属下晚去一步，被神官们抢先……”领头的白袍人根本不敢抬头，他只听见一声催命般的叹息又急道，“但，但是属下发现了方肆意的一魄！”
段离故作不知，偏头问道，“方肆意？谁啊？”
“大人不知？”领头眸光抬起，似乎在打量段离。
段离勾唇，知道他在试探自己，慢慢扭过头，意外地眯起眼睛，俯下身盯着他，“他是我爹吗我要知道他？”
“属下不敢。”领头连忙低头。
段离嗤笑，“白翊，我知道你一直不服我，觉得我如今的地位是我使的苦肉计换来的，你怎么嫉妒我都好，但我们都是为主公办事的，你最好不要因为你那点上不得台面的心思坏了主公的大计，若是真出了什么岔子，我可不会保你。”
白翊低头，握紧剑柄。
段离瞥了一眼他手上的动作，表情极为做作，“不打算装了？要杀我啊？”
白翊松懈了全身的劲儿，道，“属下不敢。”
段离觉得无趣，摆了摆手，打了个哈欠，“把你刚刚说得那什么方肆意的一魄拿来给我瞧瞧。”
白翊摊开一只手，他的掌心处浮起一个泛着白光的小球，再恭敬呈上。
段离眼皮子一惊，似乎从这一魄当中看到了七大宗门弟子的未来惨状，他不动声色地拿在手上瞧了瞧，不由得冷笑，“这七大宗门真的是名门正派吗？”
“大人何出此言？”
段离斜睨了他一眼，随即将手里的一魄放进自己兜里，再驱着轮椅转过身道，“你连这都想不明白，怎么为主公办事？”
“还请大人告知。”
“你不妨自己回去问问主公？”
段离总是在要走的时候故意嘲讽他一句“猪脑子”才算有趣。
谢序在山崖下感受到什么，望了望四周，什么也没有。
段离他们身上有专门屏蔽气息的神力法器，神官们自然察觉不到。
安州桃林，路堪言胸口突然亮了亮，似乎感觉到什么抬手从衣服胸口处摸出个发光的白球。
顾谅感觉到熟悉的气息，好像并不排斥这个光球，正欲伸手去摸，但是路堪言比他提前一步随手将其扔在了地上。
“……”顾谅顿了顿，“阿崽，这是什——”
“师尊！！”
赵归微七人早就看见了，他们不敢置信，突然大喊。
顾谅被他们吓得半死，拍了拍胸，弯腰下去正欲把那白色光球捡起来的时候——
“顾谅！你别碰他！！！”赵归微突然奋起，又跪在了地上，吐出一口鲜红的血。
“师尊！”言求胜脸色慌张，想过去，却被旁边一脸谨慎的师兄师姐拽住不让他靠近赵归微。
顾谅的手停在半空，毫不犹豫地收了回去，他站起来，问阿崽，“这就是方肆意的魂魄？”
路堪言冷冷看着赵归微他们，话却不落顾谅，道，“只是一魄。”
“阿崽，他真的跟我长得很像吗？”顾谅好奇。
“不像。”路堪言没有片刻犹豫答道。
他表情淡淡的，语气还有些凶。
还是一如既往不喜欢在顾谅口中听到“方肆意”这三个字。
顾谅莞尔，轻轻在阿崽脸上嘬了一口，又迅速退去。
再一眨眼，赵归微几人围着两个白色光球，眼巴巴地盯着，不让旁人靠近，跟魔怔了似的。
微光照在他们的脸上，表情呆滞无神，嘴唇下意识的蠕动了两下，却又没有发出任何的声音，如同木偶一般，可泪水又在眼窝里盈含，好像怎么也不肯掉下来。
顾谅瞧着他们匍匐在地上，心里莫名不太舒服，总感觉有些诡异，于是拉着阿崽站得离他们远了些。
顾谅是从旁观者的角度得知了发生在千年前的事，但是这并不能代表他已经恢复了自己的记忆。
路堪言不语，只是在一旁思忖着什么。
他知道段离既然把这东西送了回来，那顾谅的七魄现在应该在神官们手上。
顾谅捏捏阿崽的手，正欲往回走。
周麟忽然道，“小路，你把那个撤了吧。”
“……”
闻言，崔来英他们也想起来了，连忙围上去，“是啊，赶紧撤了，我都不知道这得有多疼……”
崔巡道，“是啊，言哥。”
彦无籍也道，“撤了吧，我们可以自己受着。”
路堪言很快被他们围得水泄不通。
“……”他皱了皱眉，转头望向人群之外的岐不要和辛逐，眼里带有一丝丝幽怨。
路堪言知道他们在担心什么，是老天道日日夜夜不断劈下的那些天罚。
但是在他的灵影术法大成之后，他便使着灵影制成的傀儡去承受这些。
他又不是傻子，有办法了自然不会站在那里任老天道炮轰。
但是他没说，辛逐他们就不知道。
“……”顾谅牵着他的手不说话，目光柔和地垂落在他身上。
顾谅也是修炼灵影的，自然知晓其中之意。
甚至前世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