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大漠,铸天城。
快有半个月都没有启动虚拟秘境的夜无泪,现在心痒难耐,时不时就想开一局。
近来,他在铸天城内四处探听消息时,就总是会时不时地听见路人谈论,《玄渊王都·龙争暗涌》相关的话题。
偶尔还会听人提及“泪哥”。
旁人对于自己所做某事的评价,会增加自身对其的身份认同感。
每当夜无泪沉浸在路人和忠实观众的调侃和吹捧的时候,他都会短暂地忘记“自己并非此世之人”,以及无关紧要的“血魂教神使的身份”。
至少,
他作为一名“娱乐主播”是被人需要的。
不论他在机缘巧合下,开创出的那套玩法是否会破坏游戏环境,但好歹是让他的很多观众都受益匪浅,随着他这套玩法的开枝散叶,现今也逐渐被许多人掌握。
这些人通过他的玩法获得了收益,却也不忘称呼他一声“开派祖师”。
这套玩法流派,也总算拥有了它的名讳——无泪流。意在用“无泪流”玩游戏,就没有不笑的。
夜无泪很享受这种氛围。
这并非是因为他“成为了一个有用的人”而感到身心愉悦,而是他从找到了“存在的意义”,比起在上界那种被人冷落与孤立的感觉,这里让他产生了真切的被认同感。
奈何这一切都不过是“水中月镜中花”,他到底是要回到现世中属于他的位置。因此,他也从未懈怠,此行领受的任务。
三年蛰伏,如今已然到了验收成果的时候。
夜无泪很清楚,不论此次行动成功与否,他都必须要告别“娱乐主播”这份职业。毕竟在五大仙门的眼皮子底下,埋伏书院行走,几乎就等同于摊牌。
除了返回上界这一条路以外,他将在此世寸步难行。
所谓“短则几月长则半年就会复播的说辞”,既是他给予观众的谎言,也是他留给自己的些许念想。
这一切都值得吗?
夜无泪的心头不禁升起这个念头。
回想过往,
他虽说作为血神教四大掌舵家族中,夜家的公子,但是他却从未享受过作为夜家公子该有的待遇。
原因是他的三位兄长天资过人,再加上他的母亲在夜家的地位相当卑贱。
夜家四公子是个多余的。
这种说辞,夜无泪从小到大听到过许多遍。这不仅是刁钻姨娘们的讥讽嘲笑,也是管家丫鬟们的闲言碎语。
更加可恶的是,他的娘亲还时常受到夜家妻妾的刁难和迫害。当时尚且年幼的夜无泪,对此无可奈何,就只能悲愤地嚎啕大哭。
母亲时常劝慰他说“男儿有泪不轻弹”。
无泪之名,也因此而来。
在无休止的刁难和迫害中,夜无泪的娘亲到底还是早早地撒手人寰。
那时的夜无泪,才年方十六。
或许死亡对于夜无泪的娘亲本人来说,其实是种解脱。奈何死者的叹息,往往会成为生者的执念,所以直到现在,夜无泪都仍记得娘亲临终前留给他的话。
“儿啊……娘这一生,别无所求。只愿你,不必活成他人眼中的模样,只按自己的心意,走完这一程……”
夜无泪谨记娘亲的遗言,往后都没有去在意他人的目光。
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苟且到了今天。
他依旧还是那个不被旁人尊重的夜家四公子,即使随着他的修为提升,他在夜家的地位也随之水涨船高,旁人也逐渐在面上给予他相应的尊敬。
但是,在背地该是怎样,还是怎样……
尽管这些年夜无泪在夜家算是特立独行,但其实他并没有找到自己的那份心意。贵族的规矩就像是一潭死水,紧紧地束缚着他。
哪怕他不选择去与人争权夺利,但家族的氛围也很难让他产生过多的自我念想。
直到这次,他被推选为了降临下界的使者。
虽说他能担任下界使者的本质原因,是他的那几位兄长都不愿下界,而相互推诿的结果,但这对夜无泪来讲,却也不是什么难以接受的事情。
离开让人倍感压抑的夜府,对他来讲,指不定会是件好事?
……
就结果来讲,
在下界的这三年,是夜无泪这辈子过得最轻松愉快的时间。他可以肯定地说,这种生活无疑就是他的心意所向。
可惜他到底是没法听从母亲的遗言,只按自己的心意,走完这一程。
再怎么说,夜家于他都有养育之恩。
何况如今下界形势危急,元婴以上的修士,又暂时无法穿越位面障壁,只能靠他们这些金丹境界的后辈来控制局势……
在这种关键时期,夜无泪不能为一己之私,背弃家族的利益。即便如此,夜无泪到底还是无法回答他心中的问题。
这值得吗?
鱼儿体验过江河湖海的广茂,便再也不会想着重归逼仄压抑的死水。
……
夜无泪怀着复杂的心情,做好此次伏杀书院行走邱书情的一切安排,把一众阳奉阴违的“同僚”都打发走以后,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
没成想,人生在世想要不顾一切只按自己的心意行事,竟是这般的困难。
他这也算不上的矫情,只是略有感慨而已。毕竟等彻底平复此界动乱,血神教再度对此界实施有效的“管控”以后,他也是有希望向家族申请下界的。
唯一让人担忧的是,
那时的此界,是否还会是如今自己看到的这般欣欣向荣……
就在夜无泪没心没肺地想着,以后还没有机会玩到《玄渊王都·龙争暗涌》时,房门外却是突兀地传来了一阵敲门声。
夜无泪皱眉,神识探出发现门外之人并未掩藏自身的气息。
“血魂教圣使钟无间?”夜无泪喃喃自语片刻,便高声喊道:“进来!”
血魂教圣使钟无间走进稍显昏暗的房间,此刻的他,没有身着血魂教标志性的黑红长袍,使苍老的脸暴露在外。他以往半白的头发,在承受这些年岁月的蹉跎后,已经变作霜雪。
“老朽拜见神使!”
“你找我有事?”夜无泪直接就问。
“呵呵……”钟无间和善地笑了笑,“老朽只是来传个话而已。某位大人说,想要和夜公子,见上一面。”
“某位大人?”圣使钟无间这突兀地说辞,让夜无泪不禁眉头紧皱,“不知你口中的这位大人物是谁?”
“我教教主,永夜真君夜无赦。”
-
惊蛰仙宗。
身着玄色道袍的姜墨,正和一位衣着朴素的女子相对而坐。这名女子戴着副眼镜,一手执一本厚重的簿子,一手执细毫毛笔。
她面带微红,神色紧张地说道:“我准备好了,请、请姜道友开始阐述吧!”
姜墨盯着认真且害羞的邱书情,一时间竟是都不知道该从何处开始论述,他所奉行的“阴阳两仪之道”。
没错……
虽说此间的氛围很是古怪,但是这俩是真的在论道。
邱书情这一来上,就是直接问姜墨如何阐述自身之道,末了还取出纸笔,全然就是一副好好学生,像是要在认真听讲的同时,记好笔记。
“……哎。”
姜墨对此无可奈何,他叹息着划出一道阴阳太极图笼罩此间,硬着头皮开始论述。
“两仪的精髓就在于,万事万物都包含阴阳两面,阴阳相互依存,互为根基。阴阳的力量不是固定的,而是动态变化的。
“追求的不是消灭一方,而是达到一种适合当下状态的、动态的平衡。”
说到这里,姜墨引导着正在疯狂书写的邱书情看向了远处的溪流,“你看这溪水,水流不息,这是动,此即为阳;
“水本身柔和无形,能适应任何容器,这便是静,此即为阴。”
姜墨再取来一块石子,说道:“再看这块石头,坚硬稳固,这便是静,此即为阴;
“但它历经风吹雨打,内部或许有溪水冲刷的痕迹,这变化不就是动,是阳的体现吗?
“这便是孤阴不生,孤阳不长。”
玄色道袍在天地间挥动,阴阳太极图轮转不止,姜墨的声音再次响起。
“天地亦是如此。
“天在上,光明、温暖、运行不止;地在下,厚重、承载、孕育万物。
“没有天的运行,万物无法生长;
“没有地的承载,一切无所依托。它们看似对立,实则谁也离不开谁。
“这天地万物,无时无刻不在向我们昭示着阴阳和合、生生不息的道理。明悟阴阳,也就能明悟这世界运转的根本韵律。
“轮回之道,便在其中!”
……
姜墨的这番论述虽然说不上是背书,但是堪称是极其标准的书面语。任何一位资历较高的惊蛰仙宗修士,在观阅大部分上乘功法后,都能做出类似的总结。
这些总结说难听点就是缝合。
他上面举的那些例子,恰好就是惊蛰仙宗里,各种与阴阳两仪有关的功法论述。修炼这些功法者,都有机会能从中悟出相应的天道真意。
不过,在姜墨和孟初染感悟阴阳两仪之真意前,阴阳是不成体系的。
因为阴阳之道实在是过于广泛,从一开始就考虑阴阳两仪,只会让修士不堪重负。姜墨和孟初染如今的修行困境,就是因此而产生。
修行要以小见大。
感悟也只能从局部放大到更广阔的层面。
很少人会说,一开始就从某个特别宽泛的概念开始修行,选择这么做的下场,就会像是姜墨夫妇这样,迟迟无法进行第三次阴阳论证。
甚至说,姜墨夫妇能进行到第三次阴阳论证,都是依靠前世的积累。
若没有山河与离火,恐怕就连第一步都无法跨越。
言归正传。
虽说姜墨讲得的东西没什么干货,但是这对于山河书院的邱书情来讲,是已然足够的,毕竟她要做的只是见证他者之道,而非学习与感悟。
邱书情在听到这番论述后,也和姜墨预料的那样,没有像她的前辈们那样,就这个论述进行各种角度刁钻的提问。
诸如,
追求客观的读书人就会问:
“你说溪水流动为阳、柔和为阴,石头坚硬为阴、内部变化为阳。
“但若我将溪水视为柔的载体,流动视为柔中的刚;石头视为刚的实体,风化视为刚中的衰,你之定义就会完全颠倒。
“那么阴阳划分,是否只是主观的文字游戏?难道就没有更为客观的标准?”
追求严谨的读书人就会问:
“你强调阴阳需动态平衡。
“假如某地火山喷发焚毁万物,或冰川冻结灭绝生机,此时的阴阳,就显然是失衡的。
“那么你所谓的平衡,是否只是事后的幸存者偏差?那些因失衡而毁灭的事物,是否反证阴阳调和,并非必然规律?”
悲观主义的读书人就会问:
“你将阴阳调和默认为至高真理。
“假如有人修魔功,刻意追求极阳焚尽七情,或极阴化身虚无……
“他们主动选择失衡,并因此获得力量。平衡即善,是否只是修道者的道德预设?阴阳之说,是否无法解释极端化的合理性?”
……
姜墨不知道是,
邱书情并不是没有“想问的问题”,只是碍于她脸皮薄没好意思问而已,而这些没有被问出的问题,都被她完整地记录在她的那本薄子上。
这本厚厚的薄子,可不是什么课堂笔记。
不过这些问题,问或者不问其实都无关紧要。书院行走是来见证他者之道,而不是非要跑到别家去找茬。
从同辈的论述找出问题,并给出自己的答案,这就足够。
以往惊蛰仙宗总是会被书院行走羞辱,倒也不是他们自身的问题。毕竟山河书院修士,就是全修真界最会玩文字游戏的,真要抬杠,恐怕剩下几家都会下不来台。
专门盯着惊蛰仙宗嚯嚯,多少是沾点……私仇在里面的。
或者说,也可以叫公仇?
……
论道就这样在相安无事中结束。
姜墨本以为在送走邱书情以后,他就要复归一段时间的悠闲,没想就在邱书情前脚刚踏出惊蛰仙宗山门时,就有一封匿名书信送到了他的手里。
信中说,委托他和孟初染共同护送邱书情,抵达昆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