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天际被一片阴霾笼罩，发丝早已灰白的仙长慢慢浮向半空，低头，扫视了一眼下方年轻的女掌门。
旧日的身影与姜执素的脸不断重合。
她唇角溢血，一双眼睛却依旧亮得灼人，一如当年，他亲手了结的亲生弟弟死前的眼神。
幼弟远比他天赋强盛，几乎到了天妒人怨的地步，仅四五岁大，天生的修为就是常人一辈子难以企及。
那时，宗族因幼弟而荣光万丈，风光无限。
尽管再没人记得在幼弟出生前，他也曾是备受瞩目的绝世天才，那些目光被分毫不剩地夺走，但无所谓，微妙的嫉妒是修行最好的调味品。
他带着这一股争强好胜的冲劲更加拼命修行，尽管，尽管，仍是比不上幼弟些许的用功。
直到某一日他发现爹娘暗中责打了幼弟，杖杖见血，训斥他不该拥有着如此强大的灵力，却胆小如鼠，连只低阶的妖兽都不敢杀死。
幼弟哭得喘息难平，被关在满是低阶妖兽的地下室整整半年，往日鲜活的双眼逐渐变得麻木，因此性情大变，暴虐凶残，终日玩乐无度，喜怒无常。
如此，到十二岁，终于闯下大祸，失手杀了苦心劝诫的生母。
幼弟神智清醒后将满是鲜血的长剑摔落在地，抱着仓促赶来的他嚎啕不止，哭诉强盛的灵力对他而言只是禁锢他终生的诅咒，如若有办法，他宁愿是个平庸之辈。
“为何灵力无法直接分向配得上它的人，为何？为何？”
十二岁至十五岁，幼弟沉溺于各类密法禁术，终是走火入魔，浑身灵力四溢宛若被离火灼烧，最后撞死在他剑尖之下。
死前，在他掌心留下了一道完整的轮转纹。
不久后，生父也因思念亡母故去，宗族就此一落千丈。
他花了近百年才带着宗族一步一步走出困境，膝下只得一女，同样是不世出的天才，却偏偏天生了一副病弱不堪的身躯，无法承受强大的灵气，注定活不过十岁。
他四处祈求，为救爱女之命不惜送其去当世最强医修山门下，饱受分离之苦。
同时，重新找出了当年幼弟身死前留下的那枚轮转纹，斟酌许久，还是束之高阁。
爱女因一桩联姻死在及笄那年，如同一场宿命的轮回。
如若这世上真有直接分配灵力的法子，他就不会家破人亡。
而世间分明有万万千千之人，无力承受强大灵力之重，也有万万千千之人，上下求索，终其一生都无法凝聚灵力。
这其间的错位，早该修正。
“这整个修仙界，早该有个更加公正的法则。”
万钧雷霆之下，无寿仙尊苍老浑浊的双眼重新睁开，唇齿启合，吟诵起一个低沉肃穆的咒诀。
转眼间，碎裂成无数块的巨鼎碎片，纷纷浮起。
四下风声猎猎，姜执素抬起胳膊护住双眼，越是在这种险要关头，思绪却越发清明，如此程度的执念，无寿仙尊在其间必然不会只做了炼造摄魂鼎这一件事。
她重新拔剑，召出结界护体，跃上门楼高处，剑尖直指无寿仙尊。
“撇去摄魂鼎不谈，仙尊，既然已经到了这个份上，还有几件事我不得不问，当初明鸾门私下虐待压榨新弟子，是否还有其他内情？”
“九璃聚魂散究竟是真是假，当初天机阁掌门张朽疯魔于此，是否只是一个空想？天机阁内究竟何来的袭情花？是否有人刻意放植？”
“久未肃清的灵根移植，济世楼连年来愈发严苛的考核，可有其他缘由？”
这一桩桩一件件，看似毫无关联，却彼此千丝万缕，牵扯无尽。
雷声轰鸣，数百人目光或惊愕、或复杂、或豁然，都齐齐汇聚到正北方位半空中悬浮的无寿仙尊身上。
对方则沉顿片刻，缓慢露出一个意味难明的深笑。
“明鸾门，功利心重，做事激进，不够隐蔽，弃了也无妨。”
“天机阁，机巧油，不过是旁门左道，张朽？更是欺师灭祖、罔顾人伦的小人。”
“至于济世楼，灵根移植的法子弊端颇多，可也不失为一种办法，总得赶些人去做，若不是你闹大，灵根移植不会就此消亡。”
……
一字字，比天际的闷雷更重地砸在众人耳中。
姜执素不由地攥紧剑柄。
这老东西看起来早疯了，也是，在修仙界只手遮天，若真的连灵力怎么分，分给什么人都想控制，那久而久之想要去控制的，只会越来越多。
恐怕连他根本就没有察觉到，自己潜意识里，那股子侵入骨髓的傲慢与自我。
“是灭天大阵。”
谢南无的亲爹谢衡不知何时站到了众人身后，压着眉，望向逐渐凝聚的法光。
“看来，他是想让我们所有人都葬身于此。”
在场其他人顿时如梦初醒。
“不可！不可让他做成此阵！若此阵一成，你我都难逃一死，死便罢了，可修仙界大半人无端没了，妖界必定暴起，倒是只会更加生灵涂炭，人间炼狱不过如此！”
“那众掌门，随我一同去破阵吧。”
谢衡回头，“阿熠，长夷，你二人也随我一同前去，可多争取些时间。”
姜执素正要开口，却被一旁的穆云长老拽住，低声道：“你重伤初愈，不，愈没愈还未可说，莫去逞强。”
她倒不是要一起去破阵，除了灭天大阵外，她见无寿仙尊似乎有修复八荒摄魂鼎的意思，那终究不是什么好玩意儿。
“所以还有没有什么法子，能彻底毁掉这个摄魂鼎吗？”
穆云长老静默片刻，手里的九银鞭在一片荒野中泛起银光，望向此刻昏聩的穹顶。
“有。”
“轮转符是阴阳互逆，乾坤轮转之意，除非炼器之人，或其血亲，灵气倒转，血液逆流，以身献祭，方可彻底损毁。”
姜执素捏了一把眉心，血亲，无寿仙尊哪儿还有什么血亲，不然根本不可能还惦记着让谢南无成为下一任宗盟之主。
可她再抬头时，却恍然撞见穆云长老僵直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