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半月。
年节爆竹的红纸还在散落在地，上上下下还弥散着一股硝石味儿。
程秀已磨磨蹭蹭收拾了好些日子的行李——说是行李，其实也叫人红脸。
他赤条条来人家宗门跳湖，压根儿什么都没带，现在这一大摞子吃的穿的用的，全是长生宗新年发的体己，他养病在此，管事的热心肠，说什么也要强塞他一份。
实在惭愧。
程秀早羞得抬不起头，日日懊悔。
程秀啊程秀，你可还要考医修的！
怎么竟堕落到如此地步！明日一定告辞还乡！
可每每隔日天还没亮，就有熟人热情洋溢前来敲窗，邀他一道去宗里秋水阁泡汤，他的意志就似池水里蒸腾的热气儿，轻飘飘消散掉。
“回乡？此去山高路远，路费有了吗？”
程秀愈发垂泪，望着空空如也的钱包。
……我钱呢。
所幸这进退两难的境地到了元宵前后终于有了转机。
他寄信回乡，托发小给他找些小私活，先把钱挣上一点。
而今济世楼的考核不好过，九成学了三年五载的底层医修生计困难，为维系便悄悄低价接些杂乱活计。程秀家在地黄村，十里八乡有名的医药之乡，十户人家里有六户都在种药材，三户学医。
发小很快回信，甚至还是个天大的好消息，说是镇上有一户人家需要个擅长缝合的医修，出价极高，还包路费。
程秀别的不行，缝合恰好是一把好手，高高兴兴接下，这一回是真收拾好行囊准备回去了。
临行前，他去拜别救命恩人姜掌门。
背着行囊笃笃敲了半晌的门都没人来开，附耳一听，里头叮呤咣啷好一番动静。
真不愧是一宗掌门啊，还没出正月呢就这般殚精竭虑。
好不容易开门了，就见长生宗的谢护法喘着气出来，将他从头至尾来回打量好几圈，一句话也没有就走了，看着面色冷冷的。
真不愧是一宗护法！
大白天的都要跟掌门议事议到这么脸红脖子粗，这长生宗实在是广开言路，开明的很！
若不是早早便踏上了医修之路，高低要来长生宗享享清福。
拜别了姜掌门，他便自行离去了。
牛车赶到山脚下，却碰上苍术苍大夫，说是正好要去地黄村收一批药材，干脆捎他回去。
程秀推辞再三不得，紧张激动地上了车。
一路马车平稳，他无事可做，抠着手指偷瞄苍大夫好几眼。
苍术捧着本医书，眉头皱了几个时辰，半晌才注意到他，问：“看我做什么？”
程秀一下子缩回脑袋，声儿也小小的，嗫嚅道：“苍、苍大夫与我哥哥一般年岁，身形也像，我、我好几年没见过哥哥了，想、想他。”
苍术讥讽一声：“有这功夫天天想你哥，不如多背两条药理吧哥宝男，不然下辈子才能过考核。”
“……”
呜呜。
不像了不不像了。
他哥可温柔，从不与他说重话，有什么好吃好喝都疼着他，哪像苍大夫这般攻击力凶猛——程秀酸楚劲儿一下子上来，硬生生忍回去，吸吸鼻子：“苍大夫说的是，我必然向您学习，出来收药材路上还辛苦看医书。”
呵。
苍术面色发臭，将医书一扣：“不辛苦，哪里辛苦呢？命苦罢了。”
这阵子姜执素死活缠着他要他研制专给男人喝的避子汤，怎么不直接让他研制如何让谢南无替她生孩子呢？
程秀一听跟着丧气。
呜呜。
苍大夫已经属是医术超绝之辈了，又在长生宗这么一个风水宝地，还说命苦，看来医修生来就是注定命苦的。
“谁说不是，”苍术冷冷哼一声，“所以我早说，你何必一条路走到黑，而今济世楼早不似当年，考核愈发苛刻，通过率愈发低微，除了天资卓绝之流，于其他人不过是空耗年月。”
车轮辘辘，程秀哑了好久都没声。
他何尝不知，蹉跎三年久，济世楼过考核的是一年比一年少，跳湖的倒是一年比一年多。
流言蜚语纷纷，说没执照的医修多了，自然就只能去做些黑活脏活，像是什么制脏器，移灵根，接鬼尸，可一旦做了这些，在正经医修面前又会低人一等。
想来想去，也只剩世道维艰几个字。
三日后抵达地黄村。
掐指算算，程秀约莫有五年未归了，站在村口都有些近乡情怯，所幸发小还是如从前一般亲切，亲自来接，还早早备了好一大桌酒菜招待。
发小变了样，发小家也变了样，出去走走瞧瞧，甚至整个村都变了样，显然是比从前清寒苦顿的样子强了许多。
一番对比，似乎只有自己停滞不前，正忧怀之际，发小酒意上头，拍着他胳膊道：“怕什么，你明日去将那灵根缝合的活儿做了，自然就有一大笔钱，依我看也别再蹉跎去考什么济世楼，白吃那份苦。”
程秀手里的酒杯“当啷”一下砸到地上，怔怔的。
他到这时才知晓这个缝合的活儿是灵根缝合，是不折不扣的脏活。
夜半乌云蔽月。
他终于在摇曳的烛火中发现发小家中壁柜里藏着的，不再是什么药材了，而是一根根萎缩的灵根，密密麻麻，看得他头皮发紧。
一根灵根背后就是一个人。
程秀牙关打颤，立时站起来，意思是决计不能接这个活。
发小的酒同时也醒了，默声片刻，问他是否看不起自己干起这般行当，没等他回答就突兀地给了自己一巴掌，紧紧抓住他的手，声音哽塞。
“可这能挣到钱。”
钱。
一提起这个字，程秀又闭着眼不得不坐回去。
想起在济世楼里一把小米煮一锅分三顿吃的日子，想起冬日缺少炭火满手冻疮翻不动书的日子，想起收交学费时装作翻衣袋备受鄙夷的窘迫日子。
终究是叹气，想着就做这一回，一回就好。
次日天白鸡鸣时分，他早早上路，去到人家家里，是给这大户的儿子移植缝合灵根。
小少爷天生的灵根不佳，不是修仙的料，这才想到移植。
程秀这一整个早上都木木的，手脚也发凉，直到把那灵根泡进药水里，萎缩的灵根重新活过来的一瞬，才陡然瞪大了双眼，顿时打翻药水，伏在一旁捂着肚子剧烈呕吐起来。
活过来的灵根，是他哥哥程悯的。
他下辈子也不会认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