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已经查清楚了,这宅邸的主人姓薛名桑,曾任黎郡春官,现已被革职。”
“被我等发现时,他正在屋内昏睡,想来是中了狐妖的幻术。”
王室专属的辇厢前,负责本次行动的官府修士正向坐在垂帘后的姒心月汇报着情况。
这座舆辇看起来颇为低调,没有华丽的伞盖或是精美的珠宝流苏,但只有靠近细看,才能发现纯黑的硬木表面描绘着数不清的麟纹。
麟兽乃是天夏王室的象征,据说无生帝曾显化为赤色金麟,故这种传说中的瑞兽在夏朝地位极高。
“被革职的春官,这倒是不奇怪了……”
若是尚在任上,有王朝气运庇护,寻常术法是惑不住他的,当然,也不排除那狐狸道行太高。
但就是再高的道行,在这戊光照下,要对夏朝官员动手,怕是都要思量一二。
辇厢内响起女人沉吟之声:“查清楚他是如何与那青丘狐扯上瓜葛。”
“是!”
修士应了一声,又询问道:“殿下,可要将薛桑关入牢中?”
“……不,且派人看住他就行。”
姒心月眼中闪过那头已有身孕的母狐狸,缓缓说道。
狐属以情入道,也最容易为情所困。
倘若那头母狐狸所怀胎儿真是这薛桑的骨肉,那这事就不止是狐妖惑心这么简单,恐怕连它自己都动了真情。
看在青丘的面子上,这人她们也不好过于为难。
修士退去,只留下杏儿侍立在外,见辇厢中再无回应,迟疑了片刻,道:“殿下,我们就这么放过那头狐妖了?”
“我日前已经让人传讯青丘,算算时间,应当也快到了……”
姒心月不急不缓的声音自辇厢内传出,倘若之前还有所怀疑,那么在发现对方已有身孕那一刻,她就可以笃定——
这定是从青丘出逃的叛狐。
『青丘极重血脉,必不会坐视不管,想来很快就会有妖王前来……』
姒心月正思索着,远处夜色里郁郁葱葱的林中突然间惊起一阵夜鸦。
“警戒!”
少女的反应很快,当即掐起法诀,挡在辇厢前,随即便听见破风声响起,有什么东西正在飞速靠近。
只见一抹鬼魅般的白影在林间跃动,转眼已经来到眼前。
“大胆!你可知这是谁人的与辇?!”
杏儿大喝一声,手里已经放出法符的明光,随时准备与来犯的凶徒搏杀。
见这阵势,那趁着夜色靠近的不速之客身形稍稍停顿,从口中发出求助的叫唤:
“嘤嘤嘤!”
(队友呢队友呢救一下呀!)
坐在厢内的姒心月神色淡然,低头轻轻抿了一口手中的清茶,全然没有半点紧张。
此地是豫州,而她身上流淌着无比尊贵的王室帝血,只有疯子才会选择在这里对她动手。
只是听得这一道狐狸叫声,姒心月稍稍一愣,反应过来:是那头通风报信的白狐狸!
『这是有事情求我?』
她心头迟疑,但还是对外面的护卫说道:“让它过来。”
“殿下,这……”
杏儿闻言,强行按住了蓄势待发的法符,眼见那抹疾驰而来的白影越来越近,她额头冒出细密的汗珠,显然无比紧张。
“别怕,它伤不了我。”
辇厢内的姒心月淡淡说道,语气里透露出理所当然的自信。
话说到这份上,杏儿自然不敢辩驳,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抹白色魅影如狂风般袭过,钻进了自家殿下的与辇中。
“大胆妖……”
她张了张嘴,好险才把没说完的话语咽回喉咙里,心中不由捏了一把冷汗。
放任一头来历不明的妖兽与殿下同乘一辇,以姒心月的身份,别说受伤,就是受点冲撞,上头怪罪下来也不是她一个小修士能吃得消的。
『千万别出什么变故……』
少女暗暗祈祷,出乎意料的是,那白狐窜入辇厢之后,里面却反而安静了下来。
既没有交谈声,也没有她最担忧的术法之息。
“殿,殿下?”
杏儿小心翼翼地问道,生怕姒心月有什么闪失,过了一小会,才有熟悉的声音从内里递出来。
“我没事……今夜就到这了,我们先回去吧。”
虽然并不明显,但护卫隐约能察觉出姒心月的声音有些局促,听起来不太自然。
『殿下莫不是被狐狸惑住了心神?!』
这个念头一出,杏儿整个人都不好了,心中盘算着要不要也冲进去看看。
这确实是需要很大的勇气,万一进去之后瞧见什么不该瞧见的东西,那她的护卫生涯也就结束了。
随之结束的可能还有她的生命……
正当少女陷入挣扎时,静谧的夜色突然间变得朦胧起来,耳畔响起一阵银铃般的童稚笑声。
“谁?!”
杏儿四处张望,想要确定笑声传来的方向,最终是缓缓抬起头。
只见穿着红包襦裙的小女孩正轻盈地站在殿下的辇厢上,悄咪咪弯腰附耳,像是在偷听辇厢里的动静。
见少女发现了自己,那张有点婴儿肥的小脸上绽放出一个天真烂漫的笑容,她举起手指放在唇边:
“嘘。”
这副天真无邪的可爱的模样却叫护卫心底发寒,若不是这小女孩主动发出笑声,她压根就没有察觉到对方的存在。
不仅如此,对方的另一只手上还提着一物,是一头通体雪白的大白狐狸,腹部隆起,显然是有身孕。
正是先前逃脱的那头狐妖!
只是这媲美筑基修士的化形大妖被对方一只手提遛住后颈肉,乖巧得跟一头小猫咪似的。
“你,你是妖王……”
杏儿难以置信地说道。
虽然心中恐惧,但还是强撑着取出符箓,只是不停颤抖的双手让人怀疑她能否用得出来。
“不知是青丘哪位妖王贲临,心月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姒心月的声音从辇厢内传出,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淡然自若,杏儿像找回了主心骨,被妖王气息震慑住的眼眸中又泛起了神采:
“殿下!”
“殿下切莫折煞了本狐,本狐名为苏清谕,乃是青丘心火一脉。”
小女孩笑了笑,头发两侧各有一对可爱的狐狸耳朵正在微微抖动。
“这次还要多谢殿下传讯,让我能尽早将它带回族中。”
“果然是你们青丘的狐狸。”
姒心月淡淡说道,就这般隔着辇厢与对方交谈。
“是极,这孽狐趁我外出,私自离山,又学艺不精,炼化心火时反为心火所惑。”
“殿下应该也看出来了,这孽狐与凡人珠胎暗结,将要诞下半妖……”
小女孩瞥了一眼手里提着的狐狸,这一眼中的冷意刺得它遍体生寒,完全不敢动弹,只能任由对方捏住命运的后颈皮。
她叹了口气,那渗人的低气压散去,略带歉意地说道:“我族孕育子嗣,所需灵材数量庞大,这些时日想必给殿下添麻烦了。”
“一应损失,青丘都会如数奉还。”
见对方这么通情达理,杏儿暗暗松了口气,脸上的戒备之色稍稍退去。
“也没有多少损失,若是早知晓它有孕在身,些许灵玉我等不会介意。”
虽然隔着辇厢对话的方式有些古怪,但双方的态度都很友好,而且呈现出匪夷所思的平等。
是的,平等。
这女童乃是妖王,而且大概率有丹位在身,道行之高难以揣测,但她在与姒心月对话时却全然没有面对下修那种高高在上的语气。
这正是人族和妖族观念上的不同。
妖族以血脉为尊,在它们眼中,无生帝就是这世间最强大的妖,人形的妖,统御无垠疆域的妖。
而身上流淌着帝血的姒心月,哪怕只是筑基修士,但是相当尊贵的存在。
当然,并不是最尊贵的那一批。
这位来自青丘的妖王有些婴儿肥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玩味的笑容,它自然知道,最尊贵的那些个帝裔此刻应该在天枢,能在外面奔走的,都是血脉次一等的。
若是那些郡王在此,它的态度就不是平等,而是恭敬了,毕竟那可是真能借来帝威的存在。
“……却不知贵族会如何处置它?”
姒心月突然开口,问出了一个有些冒昧的问题。
女童脸上的笑容稍稍褪去,表情看起来有些渗人,她幽幽说道:“殿下,青丘自有宗法,它犯的事不小,多半要受些磨难。”
虽然早已有所预料,但听见此后,母狐狸苏渲脸上还是露出绝望的神色。
“不过是私自出山一趟,何至于此?”
姒心月语气平静地说道:“至于它这些时日的所作所为,我并不打算追究……到底是有孕在身,可否宽容一二?”
“……”
苏渲不可置信地抬起脑袋,似乎没想到辇厢中的人族会给她求情,眼底泛起一抹希冀之色。
“这……”
青丘妖王像是也没想到姒心月会这么说,不由苦笑一声:
“殿下有所不知,它私自下山,已是犯了忌讳,以术惑人,则罪加一等,但这些其实都无关紧要,真正重要的是她不该真动了情,想要给一凡人诞下子嗣。”
女童语气幽幽:“殿下,我族封山至今,非是不愿出世,实是不想再供出一位搅得天下大乱的妖修了。”
『这是在说当年那位半妖出身的帝师……』
这话听起来全无道理,但姒心月眼中却闪过明悟之色,在那位帝师的推动下,夏朝走向崛起,而不可一世的妖庭彻底没落。
对于夏人来说,其居功至伟,但对于妖族而言,自然就是另外的看法了。
哪怕向来与其它妖族玩不到一块去的青丘,在这一过程中同样承担了无比庞大的压力。
若非无生帝压服一世,很难说如今的青丘还会不会是妖族的三大圣地之一。
因此,半妖二字在青丘属于绝对的禁忌,谁敢触犯,都会遭到无比严厉的惩罚。
对方堂堂妖王,话说到这份上,姒心月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她目光有些飘忽地看向对面,随后又装作若无其事地移开,开口道:
“既然事情已经弄清楚了,心月也就不在此地逗留,妖王可是要随我同去黎郡?”
这话就是在逐客了,哪怕是青丘的妖王,轻易也不会踏入豫州的郡城。
苏清谕闻言,脸上再度浮现出可爱的笑容,身子却仍然站在辇厢上头,一动不动:
“殿下,狐狸还有一事想问。”
“何事?”
“殿下先前可曾瞧见一头白狐经过。”
女童表情看上去有些苦恼,但声音却相当俏皮:“此事对狐狸来说相当重要,还请殿下三思。”
她虽然是对辇厢中的姒心月说话,但不知为何,目光却看着外面呆立着的杏儿。
一双泛着粉色媚意的眼眸在少女眼前睁开,她张了张嘴巴,下意识想要回答:
“我方才……”
“哼。”
只听见轻哼一声,漆黑的辇厢表面升腾起一抹幻彩,这霞光扫过杏儿的脸庞,叫她惊醒过来,连忙后退了几步把头埋低,不敢再看着辇厢上的女童。
但这已经太晚了,青丘狐属最擅长洞察人心,更别说是妖王一级的存在。
苏清谕已经从少女心念的变化中知道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当下脸庞上的笑意更浓。
姒心月幽幽说道:“妖王不厚道啊。”
对下修出手,还如此果断突然,没有给她半点防范的机会。
“抱歉,殿下,那头白狐对我,对青丘而言非常重要,还请让它出来。”
苏清谕坦诚说道,再一次致歉,也表明了她的态度——
不惜对帝裔出手,她也要把那只雄狐带回青丘。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我这里也没有你要的白狐,若是不信,你大可自己来看看。”
姒心月语气如常,这下倒是轮到苏清谕蹙起眉头,她自恃修为高绝,先前那白狐必定逃不出自己的追踪,才会放任它逃跑,先料理苏渲。
不曾想安生居然躲进了姒心月的与辇中。
只是为了青丘,哪怕得罪一位帝裔也在所不惜……
“得罪了,殿下。”
苏清谕轻声说道,脚下轻轻发力,这座昂贵与辇的厢顶当即化作漫天飞舞的木屑。
无论她的模样再如何可爱,本体也是一头倾世大妖,一爪子下去摧城拔寨不在话下,更别说这下下的辇厢。
“殿下,我要把它带……”
这妖王语气一窒,只见辇厢内并无白狐,也没有化形妖兽,只有一男一女相对而坐,皆是人族。
“怎么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