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府……”
安生喃喃,轻轻游过一面断墙,墙面上还残留有半截壁画,画中描绘着无数腾跃的游鱼,它们在朝拜着修筑在水中的辉煌宫殿。
只是时过境迁,庄严的宫殿已经坍塌,壁画也被水流冲刷得只剩几道浅浅的痕。
小鲤鱼悄无声息地朝着在废墟之中游曳,连动作都显得小心翼翼。
这里实在太安静了,静得只能听见尾鳍拨动水流的声音,游曳其中,简直像穿过一座古老的坟墓。
【孩子,过来】
安生心有所感,尾鳍轻甩,朝下方一处已经坍塌的宫殿游去。
小鲤鱼扭动身躯,穿过半塌的宫门,珊瑚砌成的门柱断在一旁,表面蒙着层滑腻的绿藻。
宫殿里弥漫着水蚀后的腥气,断梁残垣横七竖八地交叠,白玉地砖裂成蛛网般的纹路,缝隙里积着暗褐色的淤泥。
安生小心地避开一截斜插的玉梁,忽然瞥见殿内的阴影里,有什么东西静静卧着。
他顿时瞪大了双眼,震撼地看着那一具早已失去生气的身影——
如阁楼般硕大的龙首伏卧在塌落的琉璃瓦上,苍白的鳞片褪去了光泽,像被满是锈迹的古铜,龙须枯脆如草,垂落在地,与断裂的龙角纠缠在一起。
而这仅仅只是暴露在视野里的一小部分,之后更加庞大的身躯已经被掩埋在宫殿的废墟之下。
龙。
一头已经死去了不知多少年月的古龙,它长眠在此地,已经随这座水府一并被岁月遗忘。
可哪怕是死后的尸骸,依旧散发着不不可一世的威严和尊荣,震慑得安生久久不能言语。
『是你在呼唤我吗?』
他艰难地将目光从龙首上挪开,往下方游去,瞧见古老的前爪微微抬起,爪尖已经折断,嵌在一块碎裂的玉璧里。
玉璧上刻着繁复的纹路,笔画既像是升腾的云气,又如同流动的波浪,只是大半掩埋在流水带来的泥沙之下。
安生用尾鳍轻轻扫过,细碎的泥沙簌簌落下,依稀能辨识出【云梦】二字。
“云……梦。”
神使鬼差的,安生唇瓣翕动,极轻地念道,这一开口,便有星光自唇缝中吐出,落入玉璧之中。
“轰隆隆——”
潭水剧烈翻涌起来,断梁残垣被无形的巨手托起,碎裂的琉璃瓦拼回穹顶,蒙尘的夜明珠骤然亮起,将整座宫殿照得如白昼般璀璨。
红珊瑚重筑飞檐,水晶帘垂落如瀑,水流穿过帘珠,叮咚声脆似碎玉。
安生只觉眼前一花,方才灰暗颓败的龙躯已经消失无踪,自己正置身在金碧辉煌的殿堂之中。
殿中摆满了青玉案几,案上尽是珍珠美酒,琉璃佳肴,四面八方涌现鲛人鱼姬,执笛吹笙,舞姿翩跹。
宾客往来其中,或坐或立,举杯谈笑,皆衣着华贵,气度不凡。
哪怕知道这只是旧日的幻影,安生依然被其中那几道气息浩瀚如渊的身影震撼得踌躇不前。
真人……不,妖王。
小鲤鱼置身其中,只觉自己如同尘埃一般渺小,就连来往的侍女都是化形妖兽,这得是什么级别的聚会?
“哪里来的小妖?”
一位金瞳鬓发的妖王注意到了安小鲤,随意地问了一句,周围的宾客于是纷纷看了过来。
或是好奇或是嘲弄或是漫不经心的目光全都汇聚在自己身上,小鲤鱼一时间紧张得连尾鳍都绷直了。
“客人,娘娘有请。”
正当安生手足无措之时,一名身材娇小的鱼姬迎了上来,恭声说道:
这鱼姬模样柔美可人,额间有一点珊瑚砂描的花钿,耳后藏着半透明的鳃瓣,说话时有一股水汽般的温软。
她并没有刻意压低自己的声音,周围宾客又都是修为高深之辈,自然都听得一清二楚。
原先谈笑宴饮的宫殿顿时安静了下来,某种古怪的氛围在其中弥漫。
『怎么了这是?』
小鲤鱼心里咯噔一声,他能感觉到那些化形大妖们都换上了审视的目光,有些甚至流露出了显而易见的敌意。
“客人,娘娘有请。”
鱼姬脸庞上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只是又重复了一句。
小鲤鱼回过神来,局促不安地吐了一串泡泡,才点了点头,道:“劳烦带路。”
“这边请。”
鱼姬神态温婉,低眉道,说罢便领着安小鲤从一众宾客中穿行而过,去往更深处的殿堂。
安小鲤神色木然,动作僵硬,尾鳍摆动的浮动微乎其微,来自大妖们审视的目光几乎要化作实质的刀刃,像是要把他的鱼鳞一片一片剥开,瞧瞧内里的骨血……
一直到游进拐角,离开那些大妖的视线,安生也仍然能感受到那股磨牙吮血的阴冷气息。
『那位娘娘到底是何许存在?』
就方才这么一小会,有不下两位数的妖兽对自己进行了标记,安生都不敢想,万一不是在这宫殿里,自己会是怎样的下场。
安小鲤紧紧跟在鱼姬的裙裾后头,在穿过缀满夜光螺的甬道之后,水流忽然变得温润起来。
头顶倒挂着晶莹剔透的琉璃盏,内里游着会发光的银鱼,将周遭的玉阶照得透亮。
小鲤鱼盯着那些银鱼看入了神,冷不防撞上了鱼姬的尾鳍,回过神来,眼前竟已是一片开阔的水庭。
白玉铺就的地面上,几株玉树正开着半透明的花,花瓣飘落时,在水中荡开一圈圈浅碧的涟漪。
“娘娘,他来了。”
鱼姬停下脚步,俯身叩拜,庭中传来低沉的回声,像深海里的潮汐。
水庭中的水流静得几乎不流动,庭中站着一位着玄色鲛绡长袍的女人,墨发如瀑,金瞳里盛着深潭般的温润和幽邃。
女人静静看着,并无动作,便有一股温和的水流轻轻推着小鲤鱼来到她身前。
这水流明明并不湍急,但却无法抵抗,安小鲤顿时绷紧了身子,连鳃盖都扇得快了些。
他连忙摆动尾鳍,弯起身子,两侧双鳍合拢,尽可能行了个礼,口中支支吾吾地说道。
“小妖见过娘娘。”
这模样着实可爱,逗得龙君唇边漾开一丝极淡的笑意,声音里带着水纹般的微澜:
“倒是机灵,抬起头来。”
小鲤鱼身躯一颤,抬起脑袋,正望见女人垂眸,视野里只余下一轮灿金色的骄阳,顷刻间夺去了全部的心神。
数息过后,安生才回过神来,后怕似地垂下脑袋。
女人那双深潭般幽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惊疑,仿佛从这条再平凡不过的鲤鱼妖身上,看到了某些连她也捉摸不透的东西。
思索片刻,这位贵不可言的女子轻轻翕动唇绯:
“本宫乃是这云梦水府之主,你这鲤儿,贸然闯入,将本宫唤醒,可是有何心愿?”
『云梦水府之主,那不就是……』
龙。
龙属是这苦境水德之主,号称放牧四海,统御诸水,云梦泽是大泽,能在这里立下水府,自称云梦水府之主的,不可能有别的妖物。
安生心中一动,对方这话里的意思,难不成是想满足自己的心愿吗?还有这等好事?
似乎是看出了小鲤鱼心中的想法,女人轻笑着说道:“无需拘谨,你是这云梦泽中土生土长的妖类,与本宫自有一分缘法……”
“能在此地见到本宫,也算是你的造化,有何心愿,大胆说出来,本宫向来大方。”
『功法!』
闻言,安生脑海里最先浮现就是功法二字,他虽然有好些功法,但却没有适合小鲤鱼修行的功法。
虽说妖兽就算没有功法,凭借本能和血脉指引也能吞吐天地灵机,但到底落了下乘。
安小鲤到底不是什么有出身的妖兽,单靠吞吐灵炁,不知要修行多少时日才能有所成就。
思前想后,安生最终开口说道:“娘娘,小妖想要一份适合的水德修行之法,除此之外,别无所求。”
“倒是个想上进的。”
女人微微颔首,言语中透露出一抹赞许,妖兽想要有所成就,大多只能靠着漫长的寿数,一点一点积攒道行。
至于说涉足哪个道统,更是全凭运气和血脉的指引,并无章法可言。
能提出这么个请求,足见这头小鲤鱼悟性十足,深有远见。
“小家伙,水德四道,壬癸子亥,你打算修行哪一道?”
女人温和地说道。
安生心中有些迟疑,他对水德道统的了解出奇地少,但到底也算是博览道藏,多少也有些涉猎。
其中【壬水】是奔流之阳水,好似大江大河,奔腾不息,而【癸水】是润泽之阴水,在天为雨露,在地洞泉。
安生还记得那位【癸水】道统的青衣妖王,神通当真是厉害得不了。
只是这【子水】与【亥水】,着实就涉及他的知识盲区了,但少年为人精明,这位水府之主态度和善,脾性温厚,又怎会不趁这机会多了解一番?
“禀娘娘……小妖见识浅薄,道行低微,对道统之事是两眼一抹黑,幸而这水府仙宫中得了娘娘垂怜,允了小妖冀望……小妖要修行何道统,全凭娘娘做主。”
小鲤鱼半是激动半是紧张,扭动着自己的身躯,细声细气地说道。
“你这小鲤鱼,还蛮讨人喜欢。”
女人笑了笑,点评了一句,如颜值这般高的鲤鱼,在水府尚在的时代,也是会被选中招进府中当值。
哪怕只是做一跑腿小厮,看着养眼也是极好的。
这些道统知识也不算什么秘密,只是对于妖兽来说极难获取,这女人也并不吝啬,轻声道:
“【壬水】是水德正位,多为我族所占,非是你能修行,【癸水】性阴,修行此道需得行云作雨,润泽万物,多见于蛟蛇之属。”
“【子水】外阳而内阴,乃是至纯至阴之水,可为露为霜,同样与你意象不符……”
只听这位水府之主缓缓说道:
“去修【亥水】吧。”
『亥水?』
女人的话不难理解,大意是龙属把持【壬水】,蛟蛇多修【癸水】。
这两大水德道统被它们霸占,其它妖兽是碰不得的,碰了那就只有死路一条。
而【子水】外阳内阴,乃是至阴至纯之水,安小鲤作为一尾雄性鲤鱼,已经背离了其中意象。
四道水德已去其三,便只剩下最后的【亥水】。
“【亥水】性阴,却内蕴【壬水】与【甲木】,既有水中藏生,阴尽阳发之兆,也有伏龙隐渊,厚积薄发之意,正适合你修行。”
安生听得整条鱼入了神,连身上的鱼鳍都停止了扇动。
这些道统意象别说是对于蒙昧无知的妖兽,哪怕是传承有序的修士来说也完全是飘渺不可闻的东西。
至少得是有金丹真人的道统,才会对这些有所涉猎,而且还未必能讲述得如此透彻,只是寥寥数言,就说尽了一个道统的意象。
『这就是龙属的底蕴吗?』
安生忍着激动说道:“小妖全凭娘娘做主,娘娘说修行【亥水】,小妖就修行【亥水】!”
女人微微颔首,抬手屈指一点,便有一抹遁光刺入小鲤鱼脑海之中。
安生只觉无数口诀如同洪流般蜂拥而出,眼底亮起一抹明亮的眸光。
“《伏水归藏生元诀》!”
“既是得了本宫传道,你须得拜我一拜,全了这师徒缘法。”
女人淡淡说道,声音平静,只是那双金色眼眸却破天荒地泛起一丝波澜,似乎已经等候多时。
安生并未多想,稍稍一退,俯下身子拜奉着说道:“小妖谢过娘娘恩典。”
“咔嚓。”
耳畔响起琉璃破碎的声音,小鲤鱼身子一震,抬起头,却发现那美轮美奂的宫殿和威严美丽的水府主人已经不见踪迹。
“轰隆隆……”
大地在震颤中开裂,水流不安地肆虐着,整个废墟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顺着倾斜的海床加速滑向深渊。
安生倾尽全力想要逃脱水流的桎梏,但他尚且弱小,很快就连同这方水府的残骸一起被彻底卷入深不见底的黑暗中。
只余下翻滚的暗流,在原地搅起浑浊的漩涡,仿佛什么都不曾存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