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祖当年是如何做出这个抉择的呢?』
甲木直且盛,依附于姚氏这棵大树,虽说道途无望,但至少氏族会受庇护,乃至并入姚氏,成为一支分脉。
任谁见了,也得尊称一声天潢贵胄。
另辟一道新的道统,从此前路再无迹可依,道果同样只是遥不可及的幻梦。
枯燊真人无从体会先祖昔年的犹豫和抉择,但如今的林氏却切实遇到了难以克服的困境——
苦境已经寻不到【丙火】灵物,只有那些自上古之时便封闭的洞天福地中,才有可能找到丙火的踪迹。
丙火又称太阳之火,在【太阳】倾覆之后,这一火德道统也不可避免地走向消亡。
迫于无奈之下,林氏只能求助于修行【厉火】的陈氏,【厉火】与【丙火】出自同源,也能勉强促成【寅木】。
但二者相性和意象截然不同,极为容易失控,引发名为【焚脉之劫】的丹位反噬。
『若不能找到破解焚脉之劫的方法,恐怕自我以后,林氏便再难有成就金丹之人……』
枯燊真人眉间有郁结,双眸中有沉沉的阴霾涌动。
任何道统的消亡都是会经历一段漫长的时间,哪怕是开创【寅木】的林氏先祖,也不可能会料到,不到千年,苦境的【丙火】道统会沦落至此。
别说找到【丙火】修士,就连有关的灵物都变得一物难求。
陈珺灵虽是性情直率,脾气火爆,但也是驻世百余年的真人,自然看得出枯燊真人此时忧心忡忡。
“无需思虑过度,贵族人才济济,不久便会有人承接上来……”
陈珺灵宽慰着说道,像是想到了什么:“你们族里不是有个小丫头也随你到山越一带修行,我看她就不错,应当也快要神通应位了。”
“是我那侄孙女沐檩,她前几日匆匆忙忙回了冀州,也没有知会我一声……”
枯燊真人开口说道,语气颇有几分埋怨,但一提起林沐檩,能明显看出这位真人眉心的郁结退去了许多。
那是林氏倾力培养的金丹种子,木德进境缓慢,但她已经早早练成神通,一手雷木之法使得极漂亮。
林氏年轻一脉,就属林沐檩最有可能成就,只是丙火困局不解,终究还是要依靠【厉火】才能成丹。
“也只能寄希望于年轻之辈能有新的机缘。”
枯燊真人叹息着说罢,但心中想到却是——『哪怕豁出我这条性命,也要找到能化解焚脉之劫的方法……』
“道途漫长,自有后来人。”
陈珺灵也颇为感慨地说道,她们两人有一个共同特点,那便是都寿数无多。
厉火杀力太重,有伤天和,这一道的修士是出了名的短命,而寅木修士虽然是木德,但受焚脉之劫的影响,有丹位反噬之扰,同样活不长久。
陈珺灵心中一动,望着枯燊真人的目光隐隐有些变化,正准备说些什么,却感到一阵无比沉闷的气息压在胸口。
两位真人同时变了面色,抬头望向上首,只见原先炽白一片的天空忽地暗了下来,化作幽邃深远的夜幕。
一道白衣仙影自夜幕中疾掠而过,广袖翻飞处,清冷月华化作匹练随行,无穷冷光自穹顶洒落。
远望城中驻扎的守军齐齐色变——或是攥拳的指节泛白,或是喉间发紧,更有甚至体内灵力震颤,跌宕不休。
直到那素影没入云层,月光渐渐褪去,天空恢复先前的模样,才有此起彼伏的喘息声在城内响起。
“……这就是那位太阴真人吗?如此风姿,当真如仙神在世……”
枯燊真人口中喃喃,眼底仿佛仍有惊艳的月光残留,他忍不住开口问道:
“传闻中她只合了一道丹位,可看这种威势,莫说一道丹位,就是执掌三道丹位的大真人也不过如此了吧?”
陈珺灵同样目光凝重着月光消失的地方,开口说道:“太阴是不同的。”
她停顿了一秒,补充道:“不仅太阴如此,传说太阳尚在时,在郁仪神宫侍奉神尊的那些个真人,寻常小道统的天人见了也得礼让三分。”
“越是天道完备,道统之间的高低强弱就越是分明,放在古时,如你我这样的修士见到令仪真人,是要下跪的。”
『所以才有人不希望祂们回来……谁想要自己头上永远悬着日与月呢?』
陈珺灵幽幽说道,但最后的心里话没有说出来。
枯燊真人没有听出她的话外之音,只是有些疑惑:“令仪真人是要去巫民那边?连丹位都催动了,莫不是有什么要紧……”
两位真人相互对视了一眼,都看出了对方眼里的意味——
“少涔出事了?!”
……
“涔儿,坚持住……”
李瓶儿化身月光,自天穹上掠过,毫无遮掩地用上了太阴丹位的玄妙。
一路深入山越腹地,其间没有任何一座巫山敢于阻拦,哪怕是周天星辰大阵也没有任何反应。
瓶儿向来是谨小慎微之人,很少如此招摇,足见此刻确实是心急如焚——
她留给少涔那枚【太阴纯元移术】符箓被少女用去了!
其中封着一缕丹位玄妙,一旦触动,瓶儿自会心生感应。
那是压箱底的东西,加持了太阴玄妙的遁术,施展出来可以豁免绝大部分神通影响,让少女逃出生天。
但也仅仅只是逃出生天。
瓶儿明白少女如果不是到了危急关头,绝不会动用那枚符箓,如果敌人是金丹修士,有心追猎之下,到底还是能找到少女的行踪。
至于筑基修士……
筑基修士怎么可能把手持至宝的少涔逼到这副田地?!
“在那!”
远远的,瓶儿就从一座山林间感应到了自己那道符箓的气息,周身月华顷刻暴涨。
上一秒她还在高空中飞掠,下一刻便有清冷月光从天而降。
茶白色纱裙的少女伫立在一处林间空地上,手中捧着刚刚寻回的玉印和红绳。
那娇俏明媚的小脸蛋沾上了灰尘,白皙的纱裙上更是有斑驳的血迹,看起来灰头土脸的。
“涔儿!!”
瓶儿落在少女身旁,发现少女无恙,顿时长出了口气,当目光扫过纱裙上的血迹,又马上竖起柳眉,语气从未有过的严肃:
“这是谁干的!是谁欺负你了!”
“师尊……”
满脸失落和沮丧的少女这才察觉到师尊的到来。
一想到自己被那可恶的魔头耍得团团转,不仅用去了珍贵的符箓,还累得自己最敬爱的师尊千里迢迢为了自己赶过来,少涔终于忍不住,带着哭腔一头扑进了瓶儿的温柔乡。
“呜……师尊,我被骗了……”
“好了好了,没事,师尊在这呢。”
瓶儿叹了口气,温声安慰起受挫的少女:“跟师尊说说,是谁骗了你,怎么被骗的……”
她来时心急如焚,满脑子挂念着少女的安危,等发现少涔没事之后,也生出过要教训一番的念头。
但如今瞧见少女这副模样,教训的念头又早已抛之脑后,只想把将少女弄哭之人找出来,替她出气。
“呜……天魔……”
少涔在温柔乡中流连忘返,很是不服气地说道:“我被那魔崽子骗了!”
『天魔?这小妮子说啥呢……』
瓶儿脸上浮现出一抹无奈的笑意,便听着少女讲述自己发现天魔的过程,只是不多时,她脸上的笑容就僵住了,忍不住开口打断了少涔的话语:
“等一下,你说你在观神镜上看到了太阴玄光,然后又看到了一束星光?”
“没错!”
少涔笃定地说道,随后讲起了自己的推测:“师尊,我听你说起过,上巫道统的没落与天魔有关,所以我看到星光时,立马就想到了——
“一定是我们太阴道统的前辈在与天魔交手,对吧师尊!”
少女语气颇有些自得,像是在佩服自己的小聪明,只有瓶儿越听越不对劲。
『哪还有什么太阴道统的前辈!』
瓶儿比谁都清楚,当世的太阴真人就只有她和季幽兰,不可能再有第三人。
太阴是不同的。
她求得丹位时,季幽兰正在东海寻龙族的麻烦,两人相隔何止万里,却都能清晰地察觉到对方的存在。
“涔儿,你确定是太阴玄儋神光吗?”
瓶儿语气急促地问道:“你修为尚浅,有可能看错了,太阴玄光出现的条件很苛刻……算了,你将观神镜取出来吧,为师要确认一些事情。”
少涔不明所以地点点头,她总觉得自己的师尊好像很着急,甚至于有些坐立不安的感觉。
随着少女催动【溯世观神镜】,镜面中的景象开始飞速倒退,重新回到那一轮与天魔对抗的清冷月华。
这面神镜与【大衍观世书】配套,它所映照的,乃是神通的痕迹。
李瓶儿双眸骤然睁大,难以置信地注视着镜面中的画面:
『真是太阴玄儋神光!真有天魔!可怎么会这么巧,偏偏是我去往望冥的时候……』
苦境已经多少年没遇见天魔作乱,有仙屿在头顶镇着,便是有当年清扫过后的漏网之鱼,也都藏着掖着,不敢冒头。
望冥那头青衣鬼还能说是藏匿已久,可这一头居然敢堂而皇之暴露在天光之下!
还有这道太阴玄儋神光……
瓶儿心中咯噔一声,自己去一趟望冥,到底错过了什么?!
“师尊,师尊!”
少涔的声音将瓶儿的思绪拉了回来,她深吸了一口气,开口问道。
“涔儿,这道星光……你后面找到了吗?”
连瓶儿自己都不曾发觉,她的声音出现了轻微的颤抖。
“我找到他了!”
少涔没有察觉师尊的异样,理所当然地说道:“那魔崽子当时就在这儿,我哪能跟他客气,催动法宝就往他身上招呼。”
“然后呢?”
“然后我们就打起来了……”
少女有选择性地说起她与安生斗法的过程,主要讲述她如何驾驭法宝,把天魔按在地上摩擦,但最终因为天魔狡猾,把她骗了过去。
少女很是不服地说道:“我,我当时被吓到了,其实那家伙已经没有灵力了,符箓一发动我就后悔了……”
这自然是马后炮——符箓顺利发动,说明安生已经没有余力干扰少女施展术法,少涔何等机敏,立刻就反应了过来。
而当少女赶回此地,发现了被遗落在此的【三十六崆岳】和【离地散灵索】,便更加佐证了她的猜测。
那个人当时只是强撑着一口气,将自己给骗了过去!
只是少涔没有发现,在她讲述时,李瓶儿脸上的神色一变再变,已经全然不像那个往日温婉如水的令仪真人了。
“那……他人去哪?”
瓶儿颤抖着问道,直到这时,少涔才发现自己师尊的表情不太对劲,她只当是自己上当受骗,放跑了天魔惹得师尊不悦,声音顿时小了许多:
“我,我不知道,观神镜也找不到他了……”
“他被你打伤了,你却说你不知道他去哪了?!”
瓶儿语气激动地说道,从未被呵斥过的少涔顿时愣在原地,嘴唇微微哆嗦着:“师,师尊……”
李瓶儿话一出口,便意识到自己的情绪有些失控。
她当即闭上双眸,默念心法口诀,广寒心经运转,将心中纷繁杂乱的念头斩灭,让波涛汹涌的心湖重回平静。
再度睁开双眸时,瓶儿的神色已经恢复平静,只是目光中那抹急切是怎么也掩盖不了的,她望向面色苍白的少女,开口说道:
“涔儿,有些事情我回去以后再跟你讲……你现在催动观神镜,帮师尊再找找那个人。”
少涔连忙点点头,她之前受了反噬,现在催动神通其实非常勉强,但为了平息师尊的怒火,她想都没想就应了下来。
哪怕少女再迟钝,现在也意识到自己可能打错人了,她一边催动神通,一边小心翼翼地问道:
“师尊,那个人很重要吗?”
瓶儿双眸微微失神,好一会才点点头,说道:“是的,他对于我来说,非常重要。”
“我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