膝盖突然一软,我重重跪倒在马路中央,掌心被碎石磨出血痕。流萤惊慌地绕着我打转,她透明的身躯在阳光下闪烁着泪光般的光芒。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失去了意义。直到一阵刺耳的刹车声划破凝滞的空气,我才恍惚地抬起头。
大鹏那辆熟悉的黑色A6一个急刹停在我面前,轮胎在柏油路上擦出两道焦黑的痕迹。
后排车窗降下,露出小倩苍白的脸——她已经换上了素白的棉麻衬衫,发梢还滴着水,在衣领上洇出深色的痕迹。
\"云哥!上车!\"驾驶座上的大鹏声音沙哑。
他显然是从睡梦中被叫醒的,身上还套着皱巴巴的格子睡衣,眼睛布满血丝,握着方向盘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我木然地拉开副驾驶车门,皮革座椅冰凉的触感透过单薄的衣料传来。
车门关上的声响像是隔着一层水幕。
大鹏猛打方向盘,轮胎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引擎的咆哮声填满了密闭的车厢。窗外的景色开始以扭曲的速度向后飞掠,而我的世界却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仪表盘上跳动的数字,空调出风口细微的嗡鸣,甚至是自己剧烈的心跳声——一切都变得遥远而模糊。
大鹏的右手突然重重拍在方向盘上,喇叭发出短促的悲鸣。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将油门踩得更深。车速表指针不断向右偏转,就像我不断坠向深渊的心。
当汽车拐进村口那条熟悉的小路,太阳已经爬上了头顶。
一条硕大的黑狗站在门口,直到看到我之后,才汪汪叫了两声,那是黑虎。
不等车停稳,我便打开车门跑进院子,此时家里聚满了附近的村民。
\"九云回来了!\"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路,我跌跌撞撞地穿过院子。
堂屋正中,那口漆黑的棺木像一道狰狞的伤口,爷爷常穿的那件藏青色中山服正挂在棺前的衣架上,袖口磨出的毛边还清晰可见。
\"爷爷...\"我扑到棺木前,透过冰冷的玻璃盖板,看见老人安详的面容。
他像是睡着了,连那些熟悉的皱纹都舒展开来,只是脸色呈现出不自然的灰白。
我颤抖的手指贴在玻璃上,恍惚间竟期待他能像往常那样,突然睁开眼笑着骂我。
\"二狗子!\"
一声带着浓重乡音的呼唤将我惊醒。
我缓缓转头,看见村支书老王佝偻着腰站在灵堂门口。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正捧着一块崭新的白麻布。
\"给你爷爷...擦擦脸吧。\"老王的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他别过脸去抹了把眼睛,\"按老规矩...本该是长子...\"
这句话像钝刀般扎进心里。我望着灵堂上孤零零的\"孝孙李九云\"的牌位,突然意识到,从此这世上再没有人会唤我\"二狗子\"了——那个爷爷给我取的、土得掉渣却饱含宠溺的小名。
我们李家就剩我一个人了。
接过麻布的瞬间,我摸到布料里还裹着个硬物。展开一看,是半块桃木梳——正是爷爷用了二十多年的那柄,梳齿已经磨得圆润发亮。记忆突然翻涌而来:小时候我总爱趴在爷爷膝头,看他用这把梳子沾着桂花油,一丝不苟地梳理花白的鬓角。
棺盖被轻轻移开。我抖着手将麻布浸入铜盆,温水瞬间被染成淡黄色——不知是谁细心地往水里加了槐花。
爷爷的面容在氤氲的水汽中显得格外安详,仿佛下一刻就会睁开眼笑骂:\"小兔崽子,连毛巾都拧不干。\"
身后传来窸窣的声响。小倩正踮着脚往供桌上摆放香炉。大鹏在院子里指挥着抬花圈的人,布置灵堂。
我跪在泛黄的蒲团上,双膝早已失去知觉。前来吊唁的人流始终未断——拄着拐杖颤巍巍的老人,裤脚还沾着泥巴的庄稼汉,甚至有几个西装革履的城里人,这些都是受过爷爷恩惠的人。
他们粗糙的手掌拍在我肩上时,总会带出一段往事:\"那年发大水,要不是李老先生...\"
“我娘难产那晚...”
“我儿子受了惊吓丢魂那次....”
月光爬上窗棂时,时至夜半,灵堂终于安静下来。
大鹏歪在角落的藤椅里睡着了,打着补丁的睡衣领口还别着朵蔫了的白花。供桌上的长明灯忽明忽暗,将爷爷的遗照映得时隐时现。
\"云哥哥...\"
一件粗麻孝服轻轻落在我肩上。
小倩不知何时跪坐在我身旁,她冰凉的手指拂过我僵硬的脊背,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安眠的老人:\"爷爷走得安详,你...\"
我猛地攥住她的衣襟,压抑整日的悲恸终于决堤。滚烫的泪水浸透她胸前的衣衫,喉间挤出的呜咽像是受伤的幼兽:\"再也没有人...会给我留灶台上的烤红薯了...再也没有了...\"
小倩突然用力将我搂住,我听见她胸腔里剧烈的心跳。\"嘘...没事的...\"
她带着哭音的轻语落在发顶,\"从今往后,我给你烤红薯,我给你做糖醋鱼....\"
夜风穿过灵堂,吹动满室的白幡。
供桌上,三炷新燃的线香升起袅袅青烟,在爷爷慈祥的遗容前交织成温柔的网。
就在我情绪稍稍平复之时,院外突然刮起一阵阴冷的旋风。
灵堂内的白幡无风自动,长明灯的火焰剧烈摇晃起来,投下诡异的影子。
\"这是...\"小倩猛地直起身子,手指不自觉地掐起法诀。
院墙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起初如细雨落地,渐渐变得清晰可闻——那是无数细碎的脚步声,夹杂着低沉的呜咽。
\"百鬼哭丧。\"小倩的声音带着不可思议的颤抖,\"只有德高望重之人仙逝,才会有阴间百鬼自发前来吊唁...\"
我踉跄着站起,推开吱呀作响的院门。
月光下,整条村道上跪满了模糊的身影——有的佝偻如老妪,有的细长似竹竿,全都披着由阴气凝结的素缟。
它们朝着灵堂的方向叩拜,发出非人般的恸哭,那声音不刺耳却直透魂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