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途（第二部分）
王图南回到深圳的第三天，工地上出了事故。
那是个阴沉的早晨，钢筋水泥的味道混合在潮湿的空气里。王图南和工友们正在二十多层的高楼上安装玻璃幕墙。突然，一阵强风袭来，王图南脚下一滑，手中的玻璃失去平衡。本能让他死死抓住安全绳，但沉重的玻璃还是砸在了他的左腿上。
\"啊——\"剧痛让他忍不住叫出声，眼前一阵发黑。
\"老王！坚持住！\"工友们七手八脚把他拉回安全区域。
工头闻讯赶来，脸色难看：\"伤得重不重？能走吗？\"
王图南试着动了动左腿，钻心的疼痛让他额头冒出冷汗，但他咬咬牙：\"没事，就是蹭破点皮。\"
\"那就好。\"工头松了口气，\"最近安全检查严，要是报工伤，整个工地都得停工调查。老王，你理解一下，医药费我私人出。\"
王图南点点头，在工友搀扶下一瘸一拐地去了工地附近的小诊所。医生检查后说是肌肉严重拉伤，建议卧床休息两周。
\"不行，我明天还得上工。\"王图南掏出皱巴巴的钱付了医药费，\"开点止痛药就行。\"
回到工棚，王图南拿出手机，看着屏保上陈娇姿和天翼的照片，犹豫了很久，最终没有拨通电话。他打开微信，给陈娇姿发了条消息：\"到工地了，一切顺利，别担心。\"
发完消息，他吞下两片止痛药，躺在床上，左腿一跳一跳地疼。明天还要上工，他在心里盘算着，这个月多加点班，争取多寄点钱回家。天翼马上要中考了，补习费、资料费、伙食费...哪样都不能省。
陈娇姿觉得王图南最近有些不对劲。
视频通话时，他的笑容像是勉强挤出来的，额头上总有细密的汗珠。有两次，她注意到他的手在微微发抖，问他是不是太累了，他总是说\"工地热，出汗多\"。
最奇怪的是，以前视频时总会有工友凑过来打招呼，最近却只有王图南一个人，背景也异常安静。
\"图南，你是不是换工棚了？\"陈娇姿试探着问。
\"啊？哦，对，换到靠边的位置了，安静些。\"王图南的眼神飘忽了一下。
挂断视频后，陈娇姿坐在床边发呆。女人的直觉告诉她，丈夫有事瞒着她。但隔着这么远，她除了担心，什么也做不了。
\"妈，我回来了。\"天翼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打断了她的思绪。
陈娇姿赶紧擦擦眼角，换上笑脸：\"今天怎么这么晚？\"
\"物理补习。\"天翼把书包扔在沙发上，整个人瘫坐下去，\"妈，我能不补物理了吗？太贵了，而且没什么效果。\"
陈娇姿心头一紧：\"那怎么行！马上就要中考了。\"
\"可是...\"天翼低下头，\"张老师说我基础太差，补了也是白花钱。\"
陈娇姿走过去，轻轻抚摸儿子的头发。这半年，天翼长高了不少，脸上的婴儿肥也消失了，渐渐有了棱角。她突然发现，儿子手腕上的手表不见了。
\"你手表呢？\"
天翼缩了缩手腕：\"同学生日，当礼物送人了。\"
陈娇姿皱起眉头。那是王图南去年春节给儿子买的生日礼物，花了一千多块，天翼一直很珍惜。
\"说实话。\"她的声音严厉起来。
天翼的肩膀垮了下来：\"卖了...给班里一个同学生日凑份子钱。他们说不给钱就不带我玩...\"
陈娇姿的心像被针扎了一样疼。她想起王图南说过，天翼抱怨同学们笑他是\"没爸的孩子\"。原来儿子在学校承受着这样的压力。
\"天翼...\"她刚想说什么，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是一个陌生号码，深圳的区号。
\"喂？\"她接起电话，心跳突然加速。
\"是王图南的爱人吗？\"一个带着浓重口音的男声，\"我是老王工地的同事，他...他腿受伤了，现在在医院。\"
陈娇姿的手开始发抖：\"伤得重吗？\"
\"医生说骨折，要手术...\"对方的声音压低了些，\"嫂子，老王不让告诉你，但我觉得你得知道。他这几天一直带伤上工，今天从架子上摔下来了...\"
电话那头还在说着什么，但陈娇姿已经听不进去了。她脑子里全是王图南视频时强颜欢笑的样子，还有他微微发抖的手。
\"妈？怎么了？\"天翼紧张地看着她。
陈娇姿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稳：\"你爸受伤了，我得去深圳一趟。\"
\"我也去！\"天翼立刻站起来。
\"不行，你要上学。\"陈娇姿已经开始收拾行李，\"我去找班主任请假，你这几天自己照顾自己，钱我放在老地方...\"
\"妈！\"天翼抓住她的手臂，\"我已经不是小孩了，我跟你一起去。爸更需要我们。\"
陈娇姿看着儿子坚定的眼神，突然发现他真的长大了。她点点头，迅速做了决定：\"收拾东西，我们坐今晚的火车。\"
深圳的阳光刺得陈娇姿睁不开眼。她和天翼站在医院门口，手里拎着从老家带来的营养品和换洗衣物。
病房里，王图南的左腿打着石膏，高高吊起。看到妻儿突然出现在门口，他惊讶得张大了嘴，随即露出愧疚的表情。
\"你们...怎么来了？\"
陈娇姿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半个月不见，王图南瘦了一圈，脸色苍白，嘴唇干裂，哪里还是视频里那个精神抖擞的丈夫？
\"伤成这样为什么不告诉我？\"她走到床边，轻轻抚摸丈夫的脸。
王图南垂下眼睛：\"怕你们担心...而且工地最近赶工期，请假要扣钱...\"
\"钱钱钱！你就知道钱！\"陈娇姿突然提高了声音，引得隔壁床的病人看过来，\"要是你有个三长两短，我和天翼怎么办？\"
王图南沉默了。天翼站在一旁，看着父亲吊起的腿，眼圈发红。
\"爸...\"他小声叫道，声音有些哽咽。
王图南向儿子伸出手：\"天翼，过来让爸看看。长高了...\"
天翼走到床边，突然扑进父亲怀里，哭了起来：\"爸，对不起...我不该说那些话...我不是故意的...\"
王图南轻轻拍着儿子的背，自己的眼眶也湿润了：\"是爸不好，爸不该总凶你...\"
陈娇姿抹去眼泪，转身去找医生询问病情。医生告诉她，王图南的左腿胫骨骨折，需要静养三个月，完全恢复可能要半年。
\"能恢复到原来吗？\"陈娇姿紧张地问。
医生推了推眼镜：\"正常生活没问题，但重体力劳动...恐怕会有影响。\"
这句话像一盆冷水浇在陈娇姿头上。王图南是钢筋工，靠的就是一身力气。如果不能干重活，他以后怎么办？
回到病房，王图南和天翼似乎已经达成了某种和解，父子俩正在小声说话。看到陈娇姿进来，王图南努力露出笑容：\"医生怎么说？\"
陈娇姿犹豫了一下，决定暂时隐瞒实情：\"说恢复得很好，但要好好养着。\"
王图南松了口气，随即又皱起眉头：\"娇姿，医药费...\"
\"工头垫付了一部分，\"陈娇姿打断他，\"剩下的我们用存款。\"她没有告诉丈夫，所谓\"存款\"其实是准备还给亲戚的借款和天翼下学期的学费。
晚上，陈娇姿在医院附近找了间简陋的招待所住下。天翼主动要求留在医院陪护，让她能好好休息。
躺在狭小的床上，陈娇姿辗转反侧。医药费、误工费、天翼的学费、老家的债务...这些数字在她脑子里转来转去，像一座座大山压得她喘不过气。
手机突然震动，是天翼发来的消息：\"妈，爸睡了。我刚才和爸聊了很多，他说伤好了不想去工地了，想回家找个轻松点的工作。我说我可以不读高中了，去打工帮家里，爸很生气，说一定要让我上大学...\"
陈娇姿的眼泪浸湿了枕头。她回复道：\"别胡思乱想，好好读书。钱的事爸妈会想办法。\"
发完消息，她起身走到窗前。深圳的夜空被霓虹灯映得发红，看不到星星。陈娇姿想起老家院子里那棵梨树，春天开花时，满树雪白，美得像梦一样。
也许，这次意外是个转折点。也许，他们真的可以结束这种分离的生活，哪怕钱少一点，苦一点，但只要一家人在一起...
这个念头一旦出现，就像种子一样在她心里生根发芽。陈娇姿拿出纸笔，开始计算：如果王图南回县城，能找到什么工作？收入会减少多少？家里的开支能压缩到什么程度？
数字依然残酷，但不知为什么，她心里却前所未有地踏实。
一周后，王图南出院了，医生嘱咐他回家静养。工头结清了医药费，还多给了两千块钱\"慰问金\"，但明确表示工地不能再留他了。
陈娇姿和天翼一左一右搀扶着王图南，慢慢走向火车站。路过一家小餐馆时，王图南突然停下脚步。
\"娇姿，天翼，咱们下顿馆子吧。\"他说，\"来深圳这么多年，从来没在外面吃过饭。\"
陈娇姿想说什么，但看到丈夫眼里的期待，点了点头。三人找了张靠窗的桌子坐下，王图南点了几个菜，都是妻儿爱吃的。
\"爸，你的腿还疼吗？\"天翼小心翼翼地问。
\"好多了。\"王图南笑着给儿子夹了块鱼肉，\"天翼，爸想跟你道个歉。以前总是不在家，对你的关心不够，还老拿成绩说事...\"
天翼摇摇头：\"是我不好，学习不努力，还乱花钱...\"
\"好了好了，\"陈娇姿打断父子俩的自责，\"过去的就过去了，往后咱们一家人好好的。\"
菜上来了，三人安静地吃着。突然，王图南放下筷子，郑重地说：\"娇姿，天翼，我决定了，这次回去后，不再出来打工了。\"
陈娇姿的手抖了一下，筷子掉在桌上。
\"我在县里打听过了，\"王图南继续说，\"建筑工地当个管理员，或者去驾校当教练，工资是少了点，但够生活。债还得慢些就慢些，总归能还清。\"
\"爸...\"天翼的眼睛亮了起来，\"你真的不走了？\"
王图南点点头，看向妻子：\"娇姿，你说呢？\"
陈娇姿的眼泪夺眶而出。这是她等了十年的答案。她握住丈夫的手，哽咽着说：\"好，我们回家。\"
回程的火车上，王图南靠着窗睡着了。陈娇姿和天翼坐在对面，小声规划着未来。
\"妈，暑假我可以去打零工，帮家里减轻负担。\"天翼说。
陈娇姿摸摸儿子的头：\"你的任务是好好学习。家里的事不用你操心。\"
她望向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色，心中充满希望。前方的路或许依然艰难，但至少，他们不再需要分离。
火车穿过隧道，阳光重新洒进车厢，照在一家三口的脸上，温暖而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