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将潼关青灰色的轮廓浸成一片死寂的暗红。
风从黄河峡谷里卷来,裹挟的血腥与腐臭早已不是流动的气息,而是凝成了黏腻的实质,像无数块湿冷的裹尸布,狠狠贴在每个守军的脸上、颈间,一呼一吸间都能尝到铁锈与腐烂混合的腥甜,呛得人肺腑发疼。
城墙上早已没有完整的垛口。
原本规整的青灰砖石被反复泼洒的血液浸透,旧血结成的黑痂层层叠叠,新血又不断涌出,将关墙染成一片令人心悸的暗红。
有些地方的血痂在风蚀与冲击下剥落,露出底下还在渗着血珠的“伤口”,像是这道雄关裸露在外的筋骨,正一寸寸被啃噬。
城垛后,飞虎卫的士兵们早已不成人形。
他们佝偻着身躯,肩胛骨突兀地撑起破烂的甲胄,唯有靠着身后的残垣断壁才能勉强站稳。
剧烈的咳嗽声此起彼伏,不是寻常的风寒咳嗽,而是带着撕裂感的咳,每一声都能震出喉头的血沫,落在满是血污的手背上,晕开一小片暗红。
裸露的手臂与脖颈上,豌豆大的脓疮密密麻麻,轻轻一碰就会溃破,黄绿色的脓水混着暗红的血水顺着胳膊往下淌,在砖石上积成小小的水洼,散发出比蛮族狼牙棒更令人绝望的恶臭——那是生命被瘟疫啃噬的味道。
主将江通背靠在冰冷的垛口上,玄甲的缝隙里早已塞满了黑红色的血泥,凝固后硬邦邦的,磨得他皮肤生疼。
胸口那道深可见骨的箭伤还没愈合,每一次呼吸都像有把钝刀在扯动伤口,剧痛顺着脊椎往上窜,让他眼前阵阵发黑。
他抬手按在胸口,掌心能摸到甲胄下渗出的温热血液,那温度烫得人心慌。
但他不能倒。
江通猛地睁开眼,赤红的瞳孔死死盯着关下。
远处的地平线上,如潮水般的蛮族联军正汹涌而来,黑色的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上面绣着的骷髅与毒蛇图案刺得人眼疼。
联军士兵扛着浸过油的云梯,脚下踩着同伴堆积如山的尸体——那些尸体早已分不清是蛮族还是飞虎卫的,层层叠叠堆到了关墙半腰,成了天然的攻城梯。
他们发出野兽般的嚎叫,声音里满是嗜血的疯狂,攻势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猛烈,像是知道这是最后的困兽之斗,要么踏平潼关,要么死在关下。
“将军!”
一声带着哭腔的呼喊从身后传来,副将朱鑫连滚带爬地扑过来,左臂上的弩箭贯穿伤还在汩汩冒血,染得他半边身子都是红的。
他扑到江通面前,膝盖一软就跪了下去,声音里满是极致的恐惧与绝望:“礌石、滚木、箭矢、火药……全用完了!弟兄们只能退守最后一道防线!而且……而且好多弟兄都开始发热、长疮,像是感染了瘟疫!”
江通的喉结动了动,还没开口,张猛又接着说,眼泪混着脸上的血污往下淌:“军医老陈也晕过去了!他自个儿浑身都是脓疮,连给自己敷药的力气都没有……咱们带的药品、草药早就告罄了,兄弟们现在只能抓把草木灰往伤口上摁,好多兄弟都熬不住,被疼死了……刚才小李子还跟我说话,转头就咳血没气了……”
江通的五指猛地攥紧了腰间断刃的环首刀,刀柄上的缠绳早已被血浸透,滑腻腻的,几乎握不住。
他深吸一口气,胸口的剧痛让他闷哼一声,却还是强撑着抬起头,望向城墙东侧的箭塔。
那里,一面残破的飞虎旗还在风中晃了晃——旗面早已被血污染黑,边缘碎成了布条,旗杆也断了半截。
下一秒,那面旗帜突然往下一坠,连同箭塔上几个模糊的身影一起栽落,像被狂风折断的翅膀,重重砸在关墙下的尸堆里,再没了动静。
关墙下,成群的乌鸦不知从哪里飞来,黑压压地盘旋在尸堆上空,发出“呱噪”的叫声。
它们扑棱着黑翅膀,落在尸体上,用尖喙啄食着腐肉,溅起的血沫沾在羽毛上,更显狰狞。
“可有查明瘟疫源头?!”江通的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每个字都带着血沫的味道,从喉咙里挤出来。
张猛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血丝,目眦欲裂:“是夜滇的杂种!昨夜弟兄们在关墙下巡逻,发现了好几具腐烂的动物尸体,有老鼠,还有野狗,肚子里全是黑绿色的脓水!后来又射杀了几只在关墙上打转的蝙蝠,剖开肚子一看,里面全是细细的白虫,跟弟兄们脓疮里挤出来的一模一样!是夜滇人搞的鬼!他们把带毒的动物扔到关墙下,让瘟疫传进来!”
“夜滇巫毒战士……”江通的拳头攥得咯咯作响,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渗出血来。他当然知道夜滇人的手段,他们擅长用巫毒、瘟疫,可他没想到,这群人竟会用如此卑劣的手段——这根本不是战争,是彻头彻尾的灭绝!
他们要的不是攻破潼关,是让所有飞虎卫,连同潼关一起,烂在这关墙里!
“将军!快看!”张猛突然指着关下,声音里满是惊骇,连身体都在发抖。
江通的心猛地一沉,顺着张猛指的方向看去,瞬间如坠冰窟——蛮族阵中,几头披着重甲的战象正被士兵驱策着向前挪动。
那些战象体型庞大,每走一步,都让脚下的土地微微震颤,扬起漫天尘土。
它们的眼睛通红,鼻子里喷着白色的雾气,明显是被药物刺激得失去了理智,只剩下狂暴的攻击性。
更可怕的是,在象群的后方,十几个脸上涂满红白纹路的夜滇巫毒战士正围着一堆篝火跳跃。
他们穿着破烂的兽皮,手里摇着用骨头制成的铃铛,“叮铃铃”的诡异铃声顺着风飘来,钻进每个人的耳朵里,让人头皮发麻,连骨髓都觉得发寒。
那些巫毒战士正将一个个黑色的陶罐打开,把里面粘稠的黑色液体倒进篝火里。
火焰瞬间窜起半丈高,变成了诡异的青绿色,一股奇异的香气随着烟雾直扑关墙——那香气不浓,却带着一种勾魂摄魄的力量,闻着就让人头晕目眩。
“是迷魂香!快!戴好口罩!”江通瞬间反应过来,嘶声怒吼。
他自己早已用布条蘸了醋缠在脸上,可还是晚了一步!
东侧城墙上,几个来不及戴口罩的士兵吸入了烟雾,眼神瞬间变得涣散,手里的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其中一个士兵突然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猛地扑向身边的战友,指甲狠狠抓在对方的脸上,瞬间抓出几道血痕。
被抓的士兵疼得大叫,想要推开他,可那士兵却像疯了一样,张嘴就咬向对方的脖子,嘴角瞬间沾满了鲜血。
“拦住他!”江通见状,猛地就要冲过去,可刚迈出一步,就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头痛欲裂,眼前的景象都开始扭曲。
他下意识地扶住垛口,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背——那里,几枚细小的红疹正悄然冒出来,带着微微的痒意。
难道自己也染上了?
这个念头像一把冰锥,狠狠扎进江通的心里。他浑身一凉,可下一秒,胸口的剧痛与关下的嘶吼又将他拉回现实。
不!绝不能倒!
他是潼关的主将,是这道雄关的脊梁!只要他还站着,飞虎卫就还有主心骨,潼关就还没破!
江通猛地拔出环首刀,卷刃的刀身映着残阳,竟透出一丝刺目的寒光。
他高高举起刀,对着城墙上的残兵嘶吼:“顶住!都给老子顶住!陛下的援军已经在路上了,再过几日就能到!我们是飞虎卫,是华夏的精锐,没有孬种!退后者,斩!就算是死,也得死在关墙上!”
“誓与潼关共存亡!”
城墙上的残兵们像是被注入了最后一丝力气,他们挣扎着站起来,捡起地上的断刀、碎石,用尽全身力气呐喊。
声音虽然微弱,却带着必死的决绝。一个手臂上满是脓疮的士兵,迎着攀上来的蛮族士兵,一刀砍在对方的脖子上,自己也被对方的长矛刺穿了胸膛。
他没有倒下,而是死死抓住长矛,将对方拽上城来,另一个士兵趁机补上一刀,将蛮族士兵的头颅砍了下来,滚落在城墙上,鲜血溅了两人一脸。
刀刃碎骨的脆响、士兵的嘶吼、临死的哀嚎交织在一起,成了潼关最后的战歌。
可蛮族的攻势已经达到了顶点。
蜀国的铁鹞子士兵手脚并用,像猿猴一样在城墙上攀爬,他们的弩箭上淬了毒,一箭射穿士兵的甲胄,中箭者瞬间就会浑身抽搐,口吐白沫。
交趾的象兵则驱动着战象,一次次疯狂撞击早已布满裂痕的关门。
每一次撞击,都发出“轰隆”的巨响,关门上的木闩裂纹越来越大,木屑不断往下掉,看得人心脏都提到了嗓子眼。
“将军!西门的门闩要断了!”一个浑身是伤的传令兵踉跄着跑过来,脸上满是泪水,“蛮族的战象撞得太狠了,木闩已经裂成了好几段,撑不了多久了!”
江通的心瞬间沉入了无底深渊。
他知道,防线的极限已经到了。礌石滚木用尽,士兵染病,现在连最后的关门都要守不住了。
潼关,要陷了。
关墙下,蛮族联军的阵前。
蜀国之主蚩梦勒着马,看着遥遥欲坠的潼关,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他穿着银色的甲胄,手里把玩着一把镶嵌着宝石的弯刀,对身边一个穿着黑衣麻袍的老者说道:“大祭司,不出一个时辰,潼关就会被攻破。到时候,以潼关为跳板,直取关中腹地,就能威胁周朔的京城。说不定,还能进中原看看,享受一下那所谓的大好河山,花花世界。”
那黑衣麻袍的老者,正是蛮族联军的大祭司。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双眼睛浑浊而阴冷,盯着潼关的方向,声音沙哑:“中原的富庶,不是我们能想象的。攻破潼关,只是第一步。”
“哈哈哈……”夜滇国之主段路在一旁大笑起来,他满脸横肉,手里拎着一个血淋淋的头颅——那是之前从箭塔上坠下的飞虎卫士兵的头颅,“破了关墙,里面的女人、财富就都是我们的了!老子早就等不及了!上次去中原边境,看到那些中原女子,可比我们部落里的女人娇嫩多了!皮肤嫩得能掐出水来!”
大祭司冷冷地看了段路一眼,没有说话,只是抬了抬手,对身边的传令兵下达命令:“传令下去,让所有士兵加大攻势,一鼓作气拿下潼关。谁第一个攻上城门,赏黄金百两,奴隶十人。”
“是!”传令兵领命,转身就要去传达命令。
可就在这时,一个蛮族士兵连滚带爬地从前方跑来,脸上满是惊慌:“报!大祭司!蜀国主!城门……城门被撞开了!但是……但是飞虎卫的人还在抵抗,他们拿着断刀、石块,拼了命地拦着我们,我们一时冲不进去!”
段路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一群残兵败将,还敢抵抗?!来人,让巫毒战士上,把他们都毒死!”
“不必。”大祭司抬手阻止了段路,“他们已经是强弩之末,撑不了多久了。让士兵们慢慢耗,等他们力气耗尽,再进去收拾残局。”
而此时的潼关城门内,江通正提着环首刀,站在断成两截的门闩旁。
他的玄甲早已被鲜血浸透,脸上、身上全是血污,手背的红疹已经变成了小小的脓点,疼得他几乎握不住刀。
身边的士兵越来越少,倒下的人再也没有站起来,只剩下十几个残兵,个个都带着伤,却还是死死挡在城门后。
“将军,我们守不住了……”一个年轻的士兵咳着血,声音微弱,“蛮族太多了,我们……”
“守不住也要守!”江通打断他,声音虽然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我们是华夏的军人,是陛下的兵!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现在就是我们报答陛下的时候!华夏军人,永不屈服!”
他猛地举起环首刀,指向涌进来的蛮族士兵,大吼一声:“杀——!”
话音未落,江通就率先冲了上去。他的刀虽然卷了刃,却依旧锋利,一刀砍在一个蛮族士兵的肩膀上,将对方的胳膊砍了下来。
蛮族士兵发出一声惨叫,倒在地上,江通没有停顿,转身又迎上另一个敌人。
身后的残兵们也跟着冲了上去,他们用断刀、用石块、用拳头,甚至用牙齿,跟蛮族士兵拼杀在一起。
鲜血溅满了城门内的土地,尸体层层叠叠地堆积起来,堵住了城门。
江通的胸口又挨了一刀,剧痛让他眼前发黑,可他还是死死咬住牙关,不肯倒下。
他看到身边的年轻士兵被蛮族士兵刺穿了胸膛,却还是用尽最后力气,将手里的断刀插进了对方的喉咙。
他看到张猛的左臂被砍断,却用右手拿着短刃,继续厮杀,直到被几个蛮族士兵围住,乱刀砍死。
越来越多的蛮族士兵涌进来,江通的力气越来越小,手背的脓疮被划破,脓水混着血水往下淌,疼得他几乎失去知觉。
他的刀掉在了地上,身上也被砍了好几刀,鲜血顺着伤口往下流,染红了脚下的土地。
最后,一个蛮族士兵举起长矛,狠狠刺向江通的胸口。
江通没有躲,也躲不开了。
他看着那根长矛刺穿自己的甲胄,扎进胸口,感受着生命一点点从身体里流逝。
他抬起头,望向东方——那里,是京城的方向。
“陛下……臣……尽力了……”
江通的身体晃了晃,重重地倒在地上。他的眼睛还睁着,望着东方的天空,直到最后一丝光亮从他的瞳孔里消失。
潼关,陷了。
残阳彻底落下,黑暗笼罩了大地。关墙上的飞虎旗早已不见踪影,只剩下满地的尸体与鲜血。
蛮族士兵的欢呼声、惨叫声、掠夺声交织在一起,响彻潼关,成了这道雄关最悲凉的挽歌。
风依旧在吹,裹挟的血腥与腐臭更加浓烈,像是在为死去的飞虎卫,为陷落的潼关,无声哀悼。